邮轮麻将局
作者: 曾晓文海洋晴空号邮轮从悉尼港出发,在航程的第三天迎来了锦霞漫天的早晨。在自助餐厅里,乘客们对食物依然钟情,要么手持大盘在餐台前争相拿取,要么坐在餐桌旁用力咀嚼。大约再过两小时,他们将登陆奥克兰港,抵达旅途中的第一个高潮。乘客们体内期待的热浪频频发散,盖过了调味料的气息,无论咖喱、奶油,还是迷迭香、肉桂……康辉坐在高脚桌旁,拿起了盘中的最后一片西瓜。他几乎是在最后一刻决定登船游览的,通过邮轮预订的游览票早已售罄,于是在网上预订了地方公司颇受好评的“一日游”,包括港湾大桥、市立公园、博物馆、迷神湾,当然还有天空塔。
早上好!库克船长在说话,我要宣布一件重要事情!
库克船长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想必是例行公事,提醒乘客抵港和离港的时间、注意事项等。他干咳一声,说,我非常遗憾地通知大家,因为无法抗拒的因素,海洋晴空号无法按照行程计划进入奥克兰港。
这座十五万吨级、载客近四千人的庞然大物似乎突然停顿,康辉看见鲜红的汁液顺着手指淌下来。提前开愚人节玩笑吗?暴乱者夺走了船长的话筒?或者英语听力严重退步,听错了?他抬眼向舷窗外望去,塔斯曼海的浪涛一波又一波掠过,邮轮依然前行。四周的乘客有的拿出手机,忙着发送短信或邮件;有的开始与同伴对话,抱怨泄愤。计划憧憬得再硬朗,也敌不过船长的一句轻描淡写的“无法入港”。
船长的声音在嘈杂中无力浮游:另一艘姊妹邮轮,占据了奥克兰港口的位置……
康辉放下了西瓜,用餐巾纸徒劳地擦拭指间的汁液。他独自出门,无人可聊,拒买Wi-Fi,无法与外联系。旅行的初衷是与世界暂时隔断,免涉社交媒体的池塘,那里偶尔水清,长年淤泥。前一天邮轮由于天气不好,错过了“群岛港”,他认过倒霉,没料到今日上演如此相似的一幕。他预订“一日游”的公司要求提前一天取消预订,否则不予退款,此时离预约时间仅剩三小时。他清楚邮轮公司的明文规定,因无法抗拒的因素错过港口,对旅客自行消费的损失,概不负责。他的两千多元瞬间灰飞烟灭。如果丢到海面上,还可以欣赏一会儿花花绿绿的光艳。
周围吃完早餐的人站起身,似乎受一群隐形饿鬼的驱使,拥到餐台旁拿甜点,那表情摆明了,反正不能上岸游览,用物质能量补充精神损失。也许在疫情中积下的缺食恐惧,还横在大脑通路上,康辉想,他站起身,穿过人群,走出了餐厅。
这座“移动城市”在公海漂浮,成为空间上的“飞地”。他一心遵循美丽的忙碌的游览时间表,不料遭遇一个丑陋的无所事事的“飞日”。他坐到甲板上的一张休闲椅上,拿出手机,连接邮轮内部的移动服务,浏览App上当日的节目,舞蹈班和免税购物太女气,游戏机和碰碰车太小儿科,艺术品欣赏和手工制作太烧脑……这时,目光被一个单词黏住了:Mahjong(麻将),那给他的青少年时代留下亲密记忆的原始游戏!他在过去的十年里,工作日程996,生不出搓麻将的闲情,今天难道不正是回归的机会吗?他认真看了看,每日上午十点至十二点,在十六层的好莱坞贵宾俱乐部。手机显示十点过五分,希望还不晚。
他根据App上的地图,上楼,走进了俱乐部。玻璃穹顶、室内游泳池、休闲家具、现代化的雕塑、枝叶健硕的绿植,这儿别有天地。几串红灯笼悠然高悬,想必是为圈出麻将“圣域”。他走过去,见靠舷窗一溜儿排着七八张实木高级麻将桌,热气升腾。其中几桌的玩家显然是同行者,一边儿打牌一边儿享受瓜子和其他零食,在彼此的食品袋里亲密地抓来抓去,脖上都佩戴着拴在免费缎带上的“海洋勋章”。用这种勋章可以快速登船,自动解锁房间,连接信用卡,随时支付账单,当然方便,不过花哨缎带太像小红帽旅游团的标配。他购买了表链式的配件,把勋章戴在手腕上,低调、文雅。
嗨,年轻人,我们这儿三缺一!有人喊道。他循声望去,在中心位置的桌旁,一位穿灰色马球衫的老年男人冲自己挥手,就走了过去。男人问,会说英语吗?他点点头。男人又问,麻将水平怎么样?这桌是精英VIP。他答,我出生时,嘴里含着一张麻将牌。同桌的红发女人扑哧一声笑了,问,那是一张什么牌?她戴无框眼镜,五官分布合理,鼻梁两旁点缀雀斑,穿无领无袖白衫,衫下内容平常,当然,凡事都是相对的,在这个遍布退休老太的小世界里,她堪称养眼。他想,开弓哪儿有回头箭,必须继续发挥虚构,脱口而出,白板。
老年男人说,好,你被雇用了!我是肯特,嘴里含着银汤匙出生的!我旁边这位光头的家伙叫亚瑟。亚瑟肤色棕黑,肩阔背厚,手臂树干般粗壮,还爬满藤枝形的刺青,康辉不由得却步。红发女人说,别怕!亚瑟不是黑社会打手。亚瑟咧嘴笑,说,我保证没人敢来打劫。肯特一拍胸脯,许诺道,如果有人打劫,你就往死里揍,我是律师,替你打官司。女人说,你叫我黛芙妮好了,我是麻将铁粉。康辉在空椅子上坐了下来,自报家名,来自长江边的一座城市。
四人很快达成协议,打中式麻将,先摸风定位,面朝大海的位置为东。黛芙妮从漆木盒里拿出一副有机玻璃麻将,牌面象牙白,牌背翡翠绿。她飞快地扒出东南西北,把牌面贴桌面,一番搅动。左手无名指空荡荡的,无婚戒,指甲是新修过的,洁净光亮。四人下手抓取,肯特兴奋地嚷道,我坐东!康辉抽到西,上家黛芙妮,下家亚瑟,心想,在这个位置胜算概率不小,何况自己七八岁就学会了“码城墙”,这几位半路出家的会是对手吗?他想赢,或者说需要通过赢来弥补今天精神和物质的损失。
洗牌,码牌,开牌,每一位玩家的手法都不俗。黛芙妮说,我喜欢麻将,摸上去好舒服,凉爽、光滑,律师肯特哪肯错过机会,接过话头,就像我泡完桑拿后背上的皮肤。康辉想幸好此刻没喝水,不然会喷得满桌横流,一大把年纪还这么肉麻。黛芙妮回应,你可能错过了命运的呼唤,该去参加邮轮才艺大赛,幽默感一流。律师打出第一张牌,二条,宣布麻将局正式开场。亚瑟说,麻将有趣的是在混乱中创造秩序,手感是第二位的。黛芙妮问,那么美感呢?难道不重要吗?每一张牌都是一幅画!她把刚入手的花牌“梅”向三位展示,你们看这手工!康辉耸耸肩,说,邮轮公司购入的,当然会精致些,吸引乘客嘛。
律师弄了个平和,白胡子白眉毛一起跳舞,说,趁你们忙着赏花,我先展现一下实力。康辉想引用“千刀万剐”,不和头把,不过加入一个局不容易,咬住了下唇。黛芙妮大方地表示祝贺,拿起手边的记分本准备工作,这时亚瑟从短裤口袋里掏出手机,说,用App好了,简单容易!康辉想,这大汉与时共进呢,看来真不可以轻敌,忍不住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学麻将的?亚瑟说,感觉是在一百年前了。我父母是古巴移民,脾气都比较火爆,我经常和他们争吵,十五岁那年退学了,在街头流浪。
康辉问,那段时间很难熬吧?
律师插了一嘴,哼,那时流浪很前卫呀。
亚瑟说,后来我遇见了以前的亚裔男同学。他把我带到了他家里,让我睡在沙发上。他的母亲喜欢呼朋唤友搓麻将,我在麻将声里睡得特别香。三缺一时她就叫我上场了……说着,他打出一张三万,黛芙妮兴奋地嚷道,正合我意!推倒了眼前的牌。
在洗牌时,黛芙妮说,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纽约旅游,坐在街心花园休息,在不远处的石桌旁,四位犹太老太正玩一种奇异的游戏。我凑了过去,惊呆了,一些牌面刻着天书!她们熟练极了,还忙中偷闲地热情聊天,不忘交际!
康辉附和道,是的,我大学毕业时,老师教过我一套人际关系口诀,一表人才、两套西装、三杯酒量、四圈麻将、五方交友……哇,黛芙妮叫道,请重复一遍,我可以录音吗?他微笑点头。黛芙妮立即开启手机上的录音功能,他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律师抱怨,有完没完了?要不要回你们的舱房里去录?亚瑟打圆场道,黛芙妮有点儿嗨,刚出版了一本书,关于麻将和美国文化,接下来要扩展研究内容呢。康辉表示恭喜她,并承诺旅行结束后上网买一本。黛芙妮投桃报李,夸奖道,你的英语很不错,要给我多提意见哦。他解释,我在悉尼和硅谷学习工作过。律师啪地丢下一张牌,嚷起来,我恨硅谷!我在那儿的一家高尔夫球场打过球,点餐时告诉服务员不要在沙拉里加碎花生,我对花生严重过敏,结果她忘了,害得我大病一场……你们想知道我是怎么开始接触麻将的吗?我盯准了一个亚裔富豪,想把他变成我的客户,听说对方是麻将迷,我就找人学会了,还参加过春节期间在悉尼繁华街头举办的麻将节呢。亚瑟说,你很执着!律师摆摆手,那不算什么,为了陪客户,我学会了打枪、潜水、跳伞……如果对方想客串午夜牛郎,我也会奉陪!四人哄笑起来,惹来邻桌玩家们的瞩目。
一圈牌下来,康辉对在座各位有了初步了解。律师,身上流动着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血液,号称“世界人”,在美、英、澳拥有房产。亚瑟在多伦多开一家旅游纪念品店,刚刚关门退休。黛芙妮在美国中西部某学院当历史老师,兼顾写作。她问康辉从事何种职业。这时在舷窗外的廊道上,一位穿吊带裙的金发美女正把上半身悬在栏杆外,背后有便携式无人机追随。康辉问,你们看到那个无人机了吗?三位玩家望过去,把目光停歇在美女的脸蛋上。
康辉说,那是我带头开发的。
亚瑟说,哇!
康辉说,超轻耐用,能精准地自动跟随拍摄。它像不像一只飞龙?
这时广播里又传来了船长的声音,我知道临时改变计划,给你们的旅途造成不便,娱乐总监增添了特别节目,请及时关注我们的App。律师骂起来,混账!还好意思再讲话。黛芙妮问,你们以前去过奥克兰吗?律师承认去过几次,康辉和亚瑟摇头。黛芙妮说,我从来没去过,我们的损失更大!两百多年前欧洲人中第一个踏上新西兰土地的,是库克船长,可我们的这位给祖先丢脸了。
一位亚裔女服务员端着托盘在麻将桌中间穿行,托盘上摆满龙舌兰鸡尾酒,酒色明黄火红相间,朝霞般艳丽。律师打了个呼哨,她立即走了过来。律师拿起一杯喝了一口,陶醉地咂咂嘴。亚瑟一直头顶冒汗,也拿了一杯啜饮。早上十一点左右喝酒,似乎早了一点儿,康辉低语。这叫龙舌兰日出,最适合早晨喝!律师反驳道。服务员从围裙口袋中拿出刷卡机,用生硬的英语请两位用海洋勋章付款。律师质问,这酒不是免费的你怎么不早说?康辉刚抓上一只幺鸡,把目光转移到女服务员的圆脸上。她顽强地拢住些微的笑,汗滴挂在额头和鼻尖,眼神里混合孩子的怯生、少女的害羞,还有年轻女人几近幼稚的信任。康辉初遇妻子时,她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后来还增添了对他的崇拜。如果手里的牌是一只活物,此刻脖颈会滴血,他差点儿把幺鸡放飞到律师的脸上。不久前,他把一个笔记本电脑摔到会议室的办公桌上,被手下录了视频并上传社交媒体,引发决堤洪水般的评论。看客们谁知愤怒的缘由?成果像一块陈年奶酪,被一小块一小块切割着,他看不见刀,更看不见持刀人。愤怒管理!他的老板,那个其貌不扬但聪明绝顶的大佬,说,你休假几天,特批!
肯特律师继续嚷,叫你的经理来!这艘倒霉的邮轮!入不了奥克兰港,害得我错过游览,连杯垃圾酒都要收钱。女服务员低声说,经理来,结果也是一样的……律师打断她,哈,你原来早受过培训了,雇一个机器人,不是更简单?亚瑟来圆场,好了,律师,这杯算我请你,说着,把自己的海洋勋章递过去。律师扫了他一眼,问,不经常坐邮轮吗?你的勋章不是金色的。亚瑟老实地回答,这是第一次。女服务员结了账,向邻桌走去。律师冲陌生的四位玩家喊道,小心,她要宰你们一把!说话间推倒了面前的牌,和了。
接近十二点时,四圈结束,律师是大赢家。康辉手气不佳,建议再打一圈,亚瑟说午餐时间到了,肚子饿,感觉累,明天还是海上旅行日,再战不迟。律师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鸡尾酒,说,明早十点,在这儿见!用餐巾纸擦了嘴,扔到桌上,像欧洲骑士丢下挑战决斗的白手套。
康辉走出贵宾俱乐部,海风迎面扑来,吹乱了头发,卷起身上的黑T恤衫,脑门儿上似乎被印上了失败者标记,甚至手腕上的海洋勋章都被加注了记号。他径自走到最近的吧台,点了一瓶卡力特黑啤,以清凉的液体冲刷喉咙壁上的火苗。不远处,一位体重超标的女士走进露天游泳池,池中水立即泱泱溢出了一片。一个肌肉松弛的男人坐在休闲椅上大口吞食汉堡。十五年前,他和妻子度蜜月,坐的是加勒比海邮轮。记忆中甲板上疾步来去的都是年轻人,穿比基尼的女子、赤膊穿游泳裤的男子,肌肤光鲜,眼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