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京爷爷

作者: 刘庆邦

窗外打第一声雷,京京爷爷就听见了。雷声不是很大,听起来闷闷的,外面像裹了一层陈年的棉花套子。雷声听起来还有些远,远得如在远古,如在天边,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打了雷。京京爷爷对雷声是敏感的,他的敏感,不仅在于他从小在农村听惯了雷声,还在于北京好几个月没下过一场透雨,已经有些干旱。过了春节到清明,过了立夏到小满,也不能说北京一场雨没下过,只是下得很小。有的是雨过地皮湿,有的连地皮湿得都不均匀,没树罩着的地方是湿的,树叶稠密的大叶杨树下面还是干的,干得地面一片白。因长时间缺雨少水,他看见居民小区里的树叶已经有些发躁,一点儿都不水灵。花园里月季开完第一茬花后,第二茬花的花苞蹶着小嘴,开得一点都不积极。一些原本绿色的草坪,其中也出现了黄色的斑块,有些难看。京京爷爷已经不再种庄稼,但在天旱的时候,他仍像一个庄稼人一样在盼着下雨。他天天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白天盼下雨,夜里盼下雨,连做梦都盼着能下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是在午后,他正在卧室里睡觉。虽说他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但雷响第一声还是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听到雷声,他激灵一下就清醒过来。一醒过来,他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趿拉上拖鞋,就到阳台上去了。

他家的阳台是封闭式的,三面都安装有玻璃和窗纱。有一扇玻璃窗向外开着,他透过尼龙窗纱向外看。窗纱上沾有一些春天时飘飞的柳絮,棉化的絮毛毛糊住了窗纱上的一些透气孔,窗纱显得不是很透亮。这时,第二声雷响从远方疙疙瘩瘩地滚了过来,响声似乎比第一声大一些,离他家的房子也更近一些。他没有看到闪电,只听到了雷声。闪电总是比雷声速度快,闪电闪过之后,雷声才会传过来。可能因为闪电的电光还比较弱,加上是白天,闪电没有显现出来。天是阴的,阴得还比较厚。京京爷爷相信,打雷历来是下雨的前奏,只要打雷,就有可能会下雨。

让京京爷爷猝不及防的是,随着一道强烈的电光闪过,随着一声爆炸般的炸雷炸响,大雨点子騂澼啪啪就砸了下来。他赶紧把能推拉的纱窗推到一边,关上了玻璃窗。雨点子打得玻璃窗砰砰响,很快在玻璃上形成了一层水幕。老天爷,终于下雨了,太好了,太好了呀!他一高兴,差点说出了声。他还想向他的老伴儿报告一下下雨的好消息,想到老伴儿正带着孙女京京在另一个房间里关着门睡觉,就没去告诉老伴儿。雷打得这么响,一定会把老伴儿惊醒。老伴儿之所以没有起床,一定是想让京京继续睡觉。京京的精神头总是很好,老是大睁着眼晴,不愿意睡觉。老伴儿每次都又是拍,又是哄,又是讲故事,又是唱催眠曲,才能把京京哄睡着。

别看京京不愿意睡觉,她一旦睡着了,不管是打炸雷,还是下暴雨,对她睡觉都构不成什么影响。

炸雷连着打,一声更比一声炸。大雨在往暴里下,一阵更比一阵猛。他隔窗看见,外面还起了风,楼下的垂柳被大风刮得东摇西歪,原本垂着的柳条被大风刮得横飞起来。楼下的人行道上已有了积水,变得白汪汪的。京京爷爷成天盼着下雨,雨终于下来了。他干什么呢?是不是要回屋躺下继续睡觉呢?俗话说,下雨天,睡觉天。听着哗哗的雨声睡觉,那是相当不错的。然而,他来到卫生间,提上塑料桶和拖把,快步下楼去了。大号的塑料桶是天蓝色,拖把是用再生棉搓成的棉条扎成的,是麻灰色。他家住在四楼,楼上没有电梯,他只能步行下楼。他下到一楼,来到单元楼门口,把空着的塑料桶放在门外面去了。事情明摆着,他在用塑料桶接雨水。单元楼门口上方有一块探出去的水泥遮板,如注的大雨落在水泥遮板上,不做任何停留,便从遮板的边沿平滑下来。平滑下来的雨水,有的呈条状,有的结成一块一块,还有的被扯成了扇子面,像透明的玻璃一样。他把塑料桶放在成块掉落的雨水下面,水块子砸得水桶底响了几声,很快就接了半桶水。他把拖把放到水桶里去了,上下捣动,利用雨水涮拖把。桶里的雨水是清的,他把拖把涮了几下,桶里的水就变得有些混浊。他没有把拖把拿出来,雨水一直往桶里加水,他就一直把拖把在水里捣动。直到桶里的水满得从桶口洋溢出来,直到桶里的水不那么浑了,他才提起拖把,用手把拖把里饱含的水分拧了拧,拧得不再滴水,他才又接了半桶水,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提着拖把,上楼去了。他虽说已年过花甲,但身体状况还算可以,爬楼梯时没怎么喘气,就把水提到楼上去了。

从小在农村养成的习惯,京京爷爷对水一直很爱惜。他小时候,全村只有一口水井,几百口子人吃水都是从那口井里打。烈日当头的收麦季节,在生产队里割麦的人们,都是喝那口井里的凉水。挑水的人把一挑子两水筲水挑到地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把头埋进水筲里大口大口喝,像牛喝水一样,一口气差不多能把凉水喝下去半水筲。大雪飘飘的日子,天寒地冻,不可一天无水的人们,还得去那口并里打水。有人挑着盛满水的水筲,一不小心在冰地上滑倒了,倒了水筲,清水泼了一地。他们骂了自己一句,从地上爬起来,还得去井台打水。这样打来的水,他们总是用得很节省,能省一瓢是一瓢,能省半碗是半碗。很多人早上起来不洗脸,一冬天不洗一次头,都是因为舍不得抛洒水。包产到户以后,京京爷爷见不少人家在自家院子里打了压水井,他也花钱请专事打井的人在自家院子一角打了一口。摁动下面铁水管里连接有皮碗子的铁压把,往下一压一压,地下水就被抽了出来。水刚流进铁桶时冒着白色的水花,像是白水。铁桶灌满后,眨眼之间,水就变得清凌凌的,能照见人脸。家里有了自家的压井,取水方便了,他是否就放开了随便用呢?不,他用水用得照样很节省。他听老辈的人说过,人一辈子不管用过多少水,死后到了阴间,就得把生前用过的水重新喝一遍,连脏水都要喝。这样的话虽说像神话,但神话总是有些吓人,他一听就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热天在院子里洗澡冲凉,他本来想接一盆清水,从头到脚浇下来。想了想,他没有浇,而是用毛巾蘸水,在自己身上擦巴擦巴,就完了。

京京爷爷利用雨水涮拖把,当然是为了擦地。他们家的房子是儿子、儿媳贷款买的,三室一厅,一共有九十多平方米。他擦地先从客厅擦起。在农村的家,他从来不用拖把擦地。农村家里的地是土地,倘若用水拖把擦地,只能像是和泥,越擦泥巴越多。到了北京儿子的家,在儿子的安排下,他才开始用拖把蘸水擦地。儿子家里的地铺的是米黄色的地板砖,一点都不脏。可儿子要求擦地,至少三天擦一次,他不能不执行。擦完客厅的地,他推开儿子、儿媳的房门,接着擦儿子、儿媳卧室的地板。儿子、儿媳住的是向阳的主卧,也是家里最大的房间。平日里,他从来不进儿子、儿媳的卧室,只有在擦地的时候,他才不得不走进去。拖把在地上擦来擦去,他只瞅着地板,尽量不往宽大的席梦思床上看,好像多看一眼就犯忌似的。可人高床低,他眼角的余光还是看见了床上的被子没有叠,枕巾没在枕头上,有些乱七八糟。要是儿子还小,他会帮儿子把床铺整理一下。现在儿子大了,结婚了,而且有了自己的孩子,等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和禁区,他一定要谨慎对待,不能惹儿子不高兴。拿用雨水涮拖把擦地来说,他只能趁儿子、儿媳都上班去了,才敢提着水桶到楼下去接雨水。用雨水涮拖把擦地的事,他万万不能让儿子和儿媳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会认为雨水不干净,里面有细菌,会坚决反对他用雨水擦地。在天不下雨的时候,他只能拧开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把自来水注进水桶里,用自来水涮拖把擦地。他知道,所谓自来水,并不是从天上来,也不是自己来,而是来自有人控制的水厂。各家用水要走水表,走水表就是走数字,走数字就是走钱,每多走一个数字,就要多缴一份水费。在农村,过日子是过庄稼。在城市,过日子就是过钱。既然离了钱不能过日子,那就能省一分就省一分。用自来水涮拖把时,他总是舍不得多接水,把清水接上小半桶,能把拖把浸湿就行了。除了擦地尽量少用水,洗菜、刷锅、刷碗等,他也尽量少用水。洗第二遍菜用过的水,他也会收集到水桶里,提到卫生间里冲便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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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节约用水,都是尽量躲着儿媳,不让儿媳看见。要是被儿媳看见,儿媳会看不惯,会对他有意见。有一个例子表明,儿媳根本不把水当回事。他们居住的这个居民小区在北京老城区的北面,叫北青城。北青城里建有儿童游乐场,还有一个小小的喷泉池。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可以带小孩子去游乐场里荡秋千、骑木马、滑滑梯,但小区的管理人员不允许小孩子爬到喷泉池里玩喷泉,说不安全。那么京京回到家里,就打开厨房里的水龙头,把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当喷泉玩。她伸着两只小手,任水流流在她手上,玩得笑嘻嘻的。爷爷看见她玩水,说京京,这可不行,不能这样浪费水。他伸手把水龙头关上了。京京不干了,嚷着她就浪,她就浪,又向她妈妈告状,妈妈,爷爷不让我玩喷泉。儿媳过来了,对他说,这算什么,不就一点水嘛,让她玩吧。京京得到妈妈的支持,打开水龙头接着玩水。在儿子、儿媳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儿媳说了算,连儿子都得听儿媳的,他们老两口几乎没什么发言权。眼看好好的清水哗哗地流走,他虽说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没再说什么,躲到他和老伴儿住的卧室里去了。

雷声变得稀稀落落,雨下得也小了一些。京京爷爷擦地擦到京京的卧室门口,京京奶奶和京京刚好起床了,开门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京京

爷爷说,下雨了。

京京奶奶说,我听见了,雷打得好响。

京京本来和爸爸妈妈睡一张床,京京快到两岁的时候,京京妈妈决定和京京分床,让京京一个人睡一间屋,一个人睡一张小床。京京害怕,不适应,常常在夜里大哭。不管京京哭喊得有多厉害,京京妈妈都不同意让京京再跟他们一起睡,只允许京京奶奶陪京京睡一会儿,把京京哄一哄。但等把京京哄睡着后,京京奶奶必须及时离开,不能继续和京京睡在一起。京京爷爷和京京奶奶都不能理解京京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甚至觉得京京妈妈太狠心了。但京京妈妈我行我素,说是为了培养京京独立生活的能力,坚持让京京自己睡。京京奶奶疼爱自己的孙女,在京京妈妈去上班的情况下,在白天京京午睡的时候,她还是陪着京京睡。京京睡着了,有时她睡不着。就算她睡不着,也假装睡着了,一直陪孙女躺在床上。她先生了一个儿子,随后还生了三个女儿。她知道,孩子在小的时候需要她,等孩子一大,就离开她了,不怎么需要她了。趁京京还小,还需要她看管的时候,她得抓住时机跟孙女多待一会儿。在往日不下雨时,京京睡醒后,奶奶就带京京下楼,跟小区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今天下雨了,不能到楼下玩,她只能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找到有儿童动画片的频道,陪着京京看动画片。

京京爷爷擦完了房间里所有的地,包括阳台上的地,把拖把放进盛了雨水的塑料桶里涮了涮,提起来拧一拧拖把毛穗里的水,把拖把拿到阳台上毛穗朝上去晾。以前晾拖把,他都是在卫生间里晾。后来儿子说,卫生间里不通风,拖把会滋生细菌,散发一种难闻的霉味,卫生间里就不卫生了。门外就是公共空间,他不可能把拖把拿到门外去晾,只能在他所住的卧室外面的阳台上晾。

干完了活儿,他想抽支烟,就拿上烟和打火机,并提上倒完了雨水的空水桶,又到楼下去了。刚来北京儿子家时,他抽烟是在客厅里抽。儿子不抽烟,不爱闻烟味,建议他不要在客厅里抽烟。他到卧室里关起门来抽,烟气难免蹄出来。儿子说整个屋子里还是有烟味。卧室里也不能抽烟,他只好再退一步,到阳台上打开窗户抽。在阳台上抽烟总该可以了吧?还是不可以。

儿子不说他自己,说到的是京京。儿子把他吐出的烟雾说成是二手烟,说他哪怕是在阳台上抽烟,烟雾还是会扩散到房间里,全家人都得跟着他吸二手烟。而二手烟对人体的伤害不容忽视。特别是像京京这样正在发育的小孩子,受到的伤害会更大一些。京京爷爷心里明白,儿子对他说出的意见,其实都是儿媳的意见。儿媳不管对他有什么看法,都不直接对他说出来,都是通过儿子向他转达。既然这样,他在阳台上抽烟也抽不成了。他年轻时就开始抽烟,已经抽了几十年,形成了烟瘾,想戒掉恐怕不容易。烟瘾上来了,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到楼下去抽。

因为雨下得小了,单元楼门口上方水泥遮板上流下来的雨水已形不成水块,变成了一条条水线。那些水线的连续性也不强,变得断断续续。京京爷爷把水桶放在一条水线下面,站在门口一侧,打火抽起烟来。他不怕雨水流得细,也不怕雨水流得慢,一边抽烟一边等,只要下雨不停,桶里的水总会流满。如果抽完一支烟桶里的水还不满,他就再抽一支。在老家时,他都是把自己种的烟叶晒干揉碎,自己用纸片卷旱烟抽。他自己卷的烟一头粗,一头细,像个小喇叭,叫“一头拧”。到了北京儿子家,他才开始去商店里买烟卷抽。他买的都是最便宜的烟。他认为,越是便宜的烟,抽起来越有劲,越过瘾。而价钱贵的烟都是糊弄人的,抽起来寡淡得很,抽了跟没抽差不多。还有,现在的烟卷都安上了海绵过滤嘴,好像无过滤嘴不成烟。烟卷的烟味本来就不太浓,用过滤嘴一过滤,烟味就更少了。吃盐吃咸,吃醋吃酸,吸烟吸的就是那个苦辣味,如果没有了苦辣味,吸烟还有什么意思呢?

京京爷爷总是把烟抽得彻头彻尾,一支烟直到烧到了海绵嘴,他才把烟把子扔掉。他把烟把子扔到雨地里时,看见不远处扔着一个盛雪碧的易拉罐。金属做成的易拉罐是碧绿色的,在黄白的水泥地里很是显眼。他知道,喝空了饮料的易拉罐可以当废品卖钱,一个听子可以卖一毛钱。眨眼之间,那个听子像是变成了一毛钱的硬币,并由绿色变成了银色。他有心去把那个听子捡回来,这时,他看见一个妇女打着一把雨伞向楼门口走过来,就没捡。他是在捡废品卖钱,但在捡废品的时候,他不愿被人看见。如若被别人看见,别人有可能看不起他。妇女打的是一把带有红花绿叶的折叠雨伞,走进楼门口,她把雨伞收起来,并往地上甩了甩沾在雨伞上的雨水,就上楼去了。别看京京爷爷就在楼门口站着,但那个妇女连看他一眼都没看,就旁若无人地上了楼梯,仿佛他不存在一样。他在这个叫北青城的新的居民小区里住了一年多,他知道小区的人就是这样,别看都在一个楼里住着,但见面谁都不理谁,比陌生人还陌生。在老家的农村可不是这样,全村的人都互相认识,走碰面都打招呼,无话也得找句话说,比如吃饭了吗,喝汤了吗,等等。如果见面不说话,那就有问题了,问题很严重,会被村里人以为谁跟谁不说话了。不说话了就是断交了,甚至是记仇了。小区里的人,都是互相警惕、互相排斥,没仇好像有仇一样。妇女上楼的脚步声消失了,京京爷爷才走到雨地里,把易拉罐捡了回来,赶紧放进水桶里。水桶里已接了半桶雨水,听子放进水桶后,竟在水面上漂浮着。他把听子摁进水里,等听子里灌满了水,沉入水底,他才提着水桶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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