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密语

作者: 孟小书

“可以讲讲你的故事吗?”

“我叫纳迪亚·哈利勒,今年二十六岁。我与哈桑结婚五年。哈桑在半年前,很幸运地抽中了联合国发放的移民签证,之后我便立即随着他的父母、哥哥一同前往伦敦。说实话,我的确对伦敦抱有过无尽的幻想,漫步在城市公园、坐在街角餐厅喝一杯咖啡,或是看一场电影。我觉得自己会在那里重生,未来甚至还会飞去更远的地方,或许还可以继续做与电影相关的事情。但事实上我像囚犯一样,那才是噩梦的开始—我彻底失去了自由,成了他们这一家的奴隶。更可怕的是,就在三个月前,他强奸了我。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母亲,可她却对我说:‘若不是哈桑,你永远都无法离开那暗无天日的营地,尸体会腐烂在臭水沟,灵魂会在那片受诅咒的地方堕入深渊。那就是你的命运。这是什么?是他母亲对我的诅咒,对我家乡的诅咒!就在上个月,我狼犯地逃了回来。”

“你的家乡?你指的是哪里?”

‘这里,我出生的地方。”

“这个营地?”

纳迪亚眼晴里饱含泪水。姜男放大画面,将镜头聚焦在她的双眼上。但那颗眼泪卡在了眼眶上,迟迟没有滚动下来。贾斯伯也把脸凑到监视器前,与姜男的脸几乎要贴在了一起。“情绪还差一点。"贾斯伯一双蓝色大眼晴,冲着姜男眨了眨说,“就这么停了太可惜了。”

“可咱们时间到了,纳迪亚她爸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屋子里生气呢。"姜男的助理黎东东一边收拾拍摄器械,一边对纳迪亚说,“赶紧进去吧,你跟他解释一下,就说有朋友来探望你。”

纳迪亚迅速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说:“我早晚都会说服他的。相信我,我父亲其实是一个内心很柔软的人。一会儿你们进来吃中午饭,我母亲手艺很好的。”

黎东东拍了拍她肩膀说:“在得到你父亲的认可前,我们还是不要跟他见面了。”

纳迪亚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再次被黎东东劝回了家。

我父亲下午要去做祷告,之后他可能还要和朋友吃晚饭。你们下午三点,再过来。”

黎东东见纳迪亚跑回了家,忽然担心起来:若是她父亲一怒之下,将她关了禁闭或是暴打一顿可如何是好?各种画面一并涌人了她的大脑。

“明天咱们还是再设置些能煽动情绪的问题。"贾斯伯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思索着接下来的问题,忽然又说,“你们说老伊卜拉为什么这么抵触这件事?咱们不也是在帮她吗?她的事被拍成了纪录片,就可以发行到海外,得到国际上更多的关注。要是拿了奖,说不定还能改变他们全家的命运。还记得《何以为家》中的那个男孩吗?”

“她父亲的想法我倒是可以理解,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和我们是相似的。”姜男怕热,快要被中午炽热的太阳晒得冒烟了,他的上衣已经几乎湿透,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喝一杯冰啤酒。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所有的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他讨厌一切失控的事情,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或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他背起了摄影包说:“走吧,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吃,等到三点再回来。”

正当他们三人准备走出院子时,纳迪亚突然喊道:“等一下,我父亲说想要见见你们。"贾斯伯定睛看了下姜男和黎东东说:“机会来了!”

进到纳迪亚家,姜男额头的汗立即止住了,一股凉气和风油精的味道让他打起了精神。由于神经变得敏感,他忽然感到了一丝紧张和愧疚。他小心翼翼地将摄影包放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刚走到客厅中间,忽然又想起来没有脱鞋,这对穆斯林家庭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不敬。黎东东紧紧跟在姜男身后,随时做好被纳迪亚父亲责骂的准备。贾斯伯倒是放松,一下坐在了沙发上环顾四周。家中虽然昏暗,但前后各有一扇门,把通风效果做到了极致。客厅一角的边柜里,摆放了许多手工艺品,那或许是纳迪亚母亲或姐妹的作品。旁边墙壁上挂了一幅经文刺绣。

这时,纳迪亚和母亲从里屋端着一个精致的大银盘,上面摆满了小银杯、一壶咖啡和一罐白砂糖。纳迪亚的母亲很高兴他们的到来,但很可惜,她不会说英语。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爽朗的女人!她一边说着阿拉伯语,一边张开手臂要与他们拥抱。

“我妈妈很高兴能见到你们。她说中午准备了我们这里传统的葡萄叶卷米饭和烤鸡,她希望你们能喜欢。"纳迪亚翻译完,贾斯伯上前立即紧紧拥抱了纳迪亚的母亲。姜男却弱弱地问了一下纳迪亚:“我知道不应该这么问,但你家里有啤酒吗?”

纳迪亚耸了耸肩,偷偷笑着对他说:“冰箱里正好有一瓶我妈妈藏着的啤酒,你跟我到厨房去。”姜男提上摄影机包,跟着纳迪亚去了厨房。随着啤酒罐“嘶”的一声开启,他的心也跟着荡漾了起来。他有很多问题想问纳迪亚,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的工作属性,他都应该认真地和纳迪亚聊聊天,而不是像贾斯伯一样鲁莽地开机。

“你父亲同意了?”姜男皱着眉头,站在冰箱前,迫不及待地又喝下一口冰啤酒。

“算是吧,我父亲担心我再次受伤,毕竟那是一道还未愈合的伤疤。最关键的问题是,我在三个月前,刚刚做完人流手术。他也是担心我的身体。”

“打掉的孩子是哈桑的?你会在纪录片中提到这件事情吗?”

“我会的。我会把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

纳迪亚的眼神坚定,但姜男心里却生出了一个疑惑:她真的会讲出事情的全部吗?

“我想离婚,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事情。”

“我想你误会了,离婚和纪录片之间不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我们不是媒体,更不是记者。”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会帮我的,对吧?

姜男的手紧紧握着啤酒罐,外面时不时传来纳迪亚母亲爽朗的笑声。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谢谢你对我们的信任。”姜男向屋内的方向望去,“你父亲呢?”

“他在后院里拔一些新长出来的蔬菜,一会儿就进来了。”

姜男心情有些沉重,他看着眼前仅仅二十六岁的纳迪亚,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从业近三十年,他经历了各种人间惨剧。被时间和苦难所打磨的心,早已成了一块硬邦邦、带有锋利棱角的石头。他时常告诫自己,理性和客观是看清事情本质和真相的关键。只有在不带偏见和情感的情况下,才能理解事物的全貌。他要狠下心,做一个事件的记录者。但此刻的他对纳迪亚确实心生怜悯,他对这个女孩的遭遇感到痛心。姜男迅速干掉了一整罐啤酒,忐忑地跟着纳迪亚回到了客厅。纳迪亚母亲已经将一张圆形的可收缩式餐桌摆到了客厅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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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迪亚的父亲抓着一把刚从菜地里拔出的芝麻叶和生菜,一瘸一拐地从后门穿过昏暗的走廊,向他们缓慢地移动。姜男和黎东东感到空气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为什么这本与他们无关的事会让他们如此慌张不安?她父亲这怪异、不协调的体态令他看起来如此肃穆、威严。贾斯伯倒是放松,与这一家结识估算也有五年,他已经记不清在这张餐桌上吃过多少次饭了。虽然每次都会付给纳迪亚母亲高额的餐费作为对这一家的补助,但他始终没有得到纳迪亚父亲的信赖。他讨厌他的油嘴滑舌和没有礼节的举止。更重要的是,他总是隐隐觉得贾斯伯哪里不对劲儿,但以他有限的认知,很难说服纳迪亚远离这个人。但他有什么办法?他要应对每月的房租和高昂的水电费,他没有能力拒绝一个令他感到厌恶或是危险的人,更无法拒绝这个人的“餐费"补助。

关于纳迪亚的父母

纳迪亚的父亲,伊卜拉·哈利勒于一九六O年同样出生在这所营地中。他是一个严肃、为人正直、不爱说话的老头儿,嘴巴藏在浓密的灰白胡子里,甚至吃饭时,都无法辨别他的嘴唇。纳迪亚的母亲则是一个性格爽朗、爱笑的女人。在她极具穿透力的笑声和夸张的肢体语言下,所有人都会被她的活力感染,那是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生命力,如夏日骄阳般炽热。但老伊卜拉除外,他永远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纳迪亚母亲生于首都,家境殷实,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因为爱情嫁给了老伊卜拉一一个背负苦难身份的男人。这是一个可以为爱奋不顾身的女人,嫁给他意味着什么?生活从此将禁锢于此。但她似乎并不觉得,嫁给自己爱的男人才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当然,她也爱她的四个孩子。在有限的条件下,她为他们创造出了一个无比温暖、充满了爱的家。老伊卜拉总是羞于表达自己的爱,无论是对妻子还是对儿女们。但无疑,他也是爱他们的。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他都会尽力满足,唯独纳迪亚要拍纪录片的事儿,老伊卜拉坚决反对。他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是要宣扬到国外去。这桩丑事应该被尽快遗忘、掩埋,重新开启她的新生活。老伊卜拉几乎没有离开过这里,只是在结婚那一年,妻子带他到首都的家完成了他们的婚礼,之后他们就一直生活在这里,没有离开过。

这是一座位于东部的山城,高耸连绵的山脉顶峰长满挺拔的雪松,半山腰上是三角梅和凤凰树,以及十字军东征时期留下的几座还没有被炸的低矮房屋,隐约地也能望见半山腰的羊群。谷地的河水在山脚蜿蜒流淌。每隔四五个小时,阿訇的祷告就会悠长地回荡在群山与河畔间。老伊下拉的家就在这山脚下,附近除了另外两户人家,就几乎再也见不到人了。电视上有限的节目报道,构成了他对外面世界的所有想象和理解。那些陌生的声音、色彩和气息,对他来说既遥远又陌生,如同一场永远无法触及的梦。但妻子一家却不同,每逢她的哥哥来这里看望他们,并从外面带回来有趣的见闻时,老伊卜拉总是会透过眼镜,以一副炯炯有神的样子,听得津津有味。但即便这样,他也会立即又装出一副“这有什么新鲜的”样子来。

老伊卜拉同样不会说英语,一直低声说着简短的阿拉伯语,说一些,停顿一下,等待纳迪亚的翻译。他作为一家之主,还是很有礼节地对姜男、黎东东的到来表示欢迎。他没有提及关于纪录片的事情,只是简单问着这两个亚洲人是从哪里来、是否觉得饭菜可口。姜男实在无法忍受这葡萄叶卷米饭的酸味,他是一个味蕾极其敏感且适配度很低的人。黎东东倒是觉得还不错,这是她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她喜欢一切新鲜、带有挑战性的东西。午餐吃得很安静,纳迪亚母亲一直笑而不语。

姜男和贾斯伯是在柏林的一个电影基金会驻留项目上相遇的,但真正熟悉起来是在某个电影开幕式的晚宴中。两人忽然一见如故,皆因都在为基金会所布置的一项任务而苦恼一三个月后需交出一部纪录短片。为了逃避这令人不自在的场合,他们相约离场,跑到了隔壁酒吧,畅谈整晚。原来,无论是作为中国还是德国本土导演,他们遇到的问题都颇为相似一一纪录片的本质是什么?虚构与非虚构作品的边界在哪里?作为导演是否掌握了所有的话语权?对于这些问题,姜男和贾斯伯持有不同意见。姜男认为纪录片的主要宗旨就是记录,它应该顺其事情本身的发展状态,呈现故事全貌,而不应人为干涉,那样就失去了纪录片的本质。我们为什么要去关注这件事情,就是因为我们发觉了这件事情的背后蕴藏了某种意义。我们没有权力去改变它。追踪拍摄,等待它最终呈现出的样子,就是纪录片导演该做的事。而贾斯伯却坚信,纪录片不应仅仅停留在叙事上,那是二十世纪的审美,导演应该拥有自己的价值观和艺术审美,就应该在叙事中加人一些特殊手法,必要时演员需要配合导演朗诵台本和进行动作。对于这些问题的讨论,他们几乎花去了两个小时。最终谁都无法将对方说服。经过一系列的讨论,他们又觉得这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谈话。之后,他们各自吐槽电影节上的获奖影片。话题最后再次回到了原点,若是在三个月内无法交出作品,他们就不会得到电影基金会的赞助。而此刻的他们,脑袋一片空白,毫无灵感。那晚,当他们走出酒吧,朝霞迎面扑来。贾斯伯说:“或许夜幕从未降临。”

夏季清晨的柏林,城市还未醒来,只有零星晨跑的人和刚刚从帐篷里钻出来、整理床铺的街头露宿者。姜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被一团团雾气笼罩着的河畔,心中升起一阵令人颓废的虚无。此刻的他觉得自己与这些露宿者别无两样。至于昨晚和贾斯伯聊的话题,忽然令他心生一股莫名的厌烦。终于,他将疲惫的身体艰难地拖回了驻留园区。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再次回到了三年前的矿区。矿上的追逐、躲藏、绝望的嘶喊,和那家得了尘肺病的夫妻,它们和他们同时再次进发到眼前。在梦境的旋涡中,绝望和痛苦再一次将他拽下深渊,仿佛一切都在无声诉说着那无法逃脱的命运。或许黎东东是对的,或许贾斯伯也是对的我们都不该袖手旁观。

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直射在姜男眼晴上,他慢慢睁开眼睛。手机在一旁疯狂地振动一—又是贾斯伯。屏幕上显示出他的十二条信息以及三个未接来电。这哥儿们哪来的这么多精力?姜男先是大致扫了一眼内容,意思是他找到了一个项目一去中东地区拍摄一个正挣扎于一段不幸婚姻中的女孩。那女孩是他在当地首都一所公益教育机构里认识的。姜男思索了许久,那是他从未涉及的议题和领域。那个女孩究竟经历了什么?出于对那个地方的刻板印象,也无非就是与“自由”“女性”相关的话题。但此刻的他,无事可做,闲散的日子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抑郁。他还是给贾斯伯回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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