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午后(组诗)
作者: 李路平一个人的午后
雨水落下或消失又有什么
不同,走到这条路尽头
然后转入另一条路,人生
并没有因此拐弯,消隐之物
不轻易在枝头绽放,鸣叫
多么熟悉,但你始终被陌生
包裹,沉默是另一部分
像伤口裂开又愈合,生活
完美的隐身衣,妄图游离的
证据,你并没有全然掌握
所以你不停行走,穿过
世俗重复且庸常的表面后
不再怜惜那朵火焰,从心底
升起,在路上慢慢熄灭
你知道一切或许就是如此
午后漫长,堪比一生
细雨
声音大于形态,干燥的
路面早已变得湿润光洁
落下的一定比听见的更多
正如世间的其他事物
萌生的,衰走的,消逝的
融入庸常比触发惊奇更
符合人心,经验往往止于
被动,千万颗雨滴坠落
在远处,距离已经足够了
它们击打花瓣,砸向一只
野猫的背脊,无聊的人
伸出手,并不是为了接纳
爱早已随时尽失,仅留
偶然,轰鸣之音从手心处
传递过来,下了这么久
这场雨才真正出现
这个春天才真正降临
鹰
仍未放弃这块故土,天空才是
永久的,鹰戴着王冠
在朦胧和寂静中翱翔,土地
生长迅速,过去长满果实
鸟兽掠食,无尽无忧
如今长满钢铁,向上耸动
喙和利爪已无法将它们擒拿
饥饿从远古袭来,连着脐带
腹中的卵却不知产到哪棵树上
盘旋,回望,腾空而起又
急转直下,一个定点,猛禽难寻
翅膀的羽毛渐渐松散,苍白
四散飘扬,鹰的王冠落入江中
鹰的身影留在天上
清晨
玻璃门上哑光的位置刚好和你的
视线齐平,清晨的街道上很少行人
仅有的直到走近了你才看见他们
露出脚步,匆匆,看起来外面的
一切尤为空寂,你觉得此刻就挺好
有扇门在你和清晨之间隔着,人事
与你不远不近,这是一段你可以
接受的距离,其他人或许并不
这样想,他们时常超越那条界线
兀自闯入进来,令你心生不悦
你很少表露,也几乎从不责备
离开之后,需要其他的东西来弥补
或发泄,维持内在的某种平衡
清晨充满善意,可以模糊面目的
玻璃门让你欣喜,它们共同构成了
你今天的一部分,别人不可能
看出来,但你知道它们就在这里
沉静,用某种有力的方式将你
包裹住,里面是棉绒,外面是刺
荷池
湖水清浅,甚至比几年前更加
清澈,水草如此丰茂,潜在安静的
睡眠之下,不知是否是原来那丛
过去已随时间变得浑浊,犹如
往日那湖池水,瘦小的鲤鱼在暴雨后
浮出水面呼吸,水下不时有浊浪
但并不能看清藏有什么,犹如我们
在那些暗夜里无法言说的,湿热
地带,绿蕨与藤蔓植物把我们完全
包裹住了,路灯的不安不会改变什么
只是现在我已知晓,涌在我们
记忆里的泥尘,被生活的粗糙之网
滤净,又被遗忘挤压到底部
知晓往后也不再泛起,沉默,也许
我们都难以面对那种透明,失去
隐身术,犹如池里的鱼失去泥沙和
水草,惊慌并四散而逃,早已
消隐无踪,清冽然而残酷,隐秘却
不忍扰动,此刻湖水多么平静
那个时候,这里是否种有睡莲?
木偶
你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抗拒也很多,有什么逐渐
蒙住了你的眼睛,你不知晓
有什么捂住了你的耳朵
你也不知晓,无数双手从
某个地方伸出来,又在
另一个地方消失,温和又
隐秘,在某时却能刺痛
你的心,这种疼痛无法诉说
很多人坦然地拒绝或接受
无法伤他分毫,只有你如此
脆弱,被自己鼓舞又被
自己击破,你甚至不知道
在幽微处摆弄着你的,是否
出自同一只手,提线木偶
害怕如此荒废短暂一生
幼蛙
幼蛙在公园里的人行道上
蹦跳,太阳如此盛大,它们
如此渺小,不停下来细看
你会以为是蚊虫正练习飞行
同样是幼体,春日阳光下
它们拥有某种共通性,对周围
世界盲目信任,把自己完全
交付出来,在水泥路面四处弹跳
奋力一跃甚至还没有路肩高
是误闯,还是想要越过这条路
到对面灌木丛中去,只为
能够活下来,幼蛙太过微小了
每走一步,你都能看见无数
灰棕色的点从你脚边弹射出去
它们如此众多,尽管你此刻更加
小心,每次落脚,仍然会感到
些许惊慌,沉重和无声喧响
日出
地上的事物多么繁盛,在一些
你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的,也许
在这里就是梦,消除声音和色彩
也消除了恐惧和痛楚,最终
变为烟尘,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那就是最初的日出,浑浊
蓦然得见时会感到一丝无望
但很短暂,逐渐凝聚着
灰红变成鲜红,然后耀眼
同样会带来刺痛,你觉得泪水
正翻涌,在心底的深处搅动
眼前的一切破碎,花白荡漾
日出并不浪费多少时间,仅仅
几分钟——从大地走向天空
你就察觉了用尽一生也难
捕捉的部分,已经完整
锈蚀的店招
目睹一个新店招逐渐锈蚀
是什么感觉?巨树苍翠
从路的那边伸展过来,摇曳
遮住咖啡厅白色的屋顶
年轻的顾客在门前的长凳上坐下
又离开,轻声说话或者沉默
咖啡喝完后,弥漫的苦香味
会在路上停留很久,你经过时
不免被它吸引,试图将它分清
牢记,似乎每次都是第一次
这样的日子太多了,重复着
你也咽下许多甘甜和苦涩
需要时间缓慢分解
你为镜中的自己而喜悦
不断忽略它的背面,白漆
泛黄,然后碎裂,显露里面
黑色的铁,在某个清晨
等待将你划伤
讶异
究竟是什么让你讶异,四个人
挤在一个冰箱柜台后吃午饭
缩短一半的招牌,还是仍旧关闭的
店铺?那么多次路过那里
你只沉迷于手心里的轶事,一种
短暂的快乐逐渐将你拖进茧房
安稳又放松,在不断退却中
膨胀,但在这一刻面前
你发觉自己的愤怒于事无补
并非属于你的痛苦,汹涌而来
把你淹没,时间尚未破碎
因为久远而变得切近,过往的
美好似乎也并非真正拥有
只是梦中之梦,你想加速走过
这条街道,阳光猛烈
却被翘起的地砖绊了一跤
旧
人究竟是怎样悄然
变旧的,身手依然矫健
目光坚实,自信
甚至比以往还要自信
但只要一出口大家
就知道他旧了,一棵树
早已中空,坚硬的
石头内部慢慢腐败了
虽是午后,他身上被黄昏
所笼罩,锈色浓重
不可避免地映照出来
尽管他仍然自得,似乎
再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覆过去的无法再翻过来
无人反驳,沉默被他
当成了信服,光亮
但这束光却如此缓慢
已经不能引领方向
松鼠
长久被时间重叠,雨天
潮湿的楼顶,仅仅只是一闪
从林野中到闹市区,从无
到有,蓬松且长的尾巴
横扫过那条灰色的天际线
让冷硬的世界显出一丝柔软
雨水不停落下来,在某些
空洞事物的表面发出声响
已经足够遥远了,隐匿或是
追逐,灰色的小兽平静中
陡然打破一天的平衡
并无意流露攀援的技巧
惊慌应多于自如,无意好奇
闪身而逝消失在另一重
生活之后,雨仍下着
高处的脚印出现又消失
无法清除剩余的痕迹
理想主义者的黄昏
春天刚来,也就是说
寒冷刚转身,随时可能重来
先行者已跳入江心春泳
你的双腿仍未放开,缓慢
步入这个黄昏,这些年
在你身上凶狠地啃咬
它们不断到来,显露又
消失,阴暗同时充满光明
你隐忍和沉默着接受
无人的夜里独自修补自己
偶尔捧出一束光,那是
你为明天准备的花瓶
漂亮且易碎,短暂而持久
黄昏不知不觉就笼罩你
忽然变得怯步,犹疑
想到爱人心里满是悔意
你试图打开一本理想的书
失败降临之前这场风暴
已经停止,等候折返
野芭蕉
野芭蕉是山果中最孤独的
一种,生来即为负重
长长的芭蕉叶被撕碎后
不再伸向天空,花穗随着
时序脱落,垂下失败的骨节
通体呈青绿色,只有它
黑紫,体面地走到了结尾
荒寂将一切都保留下来
过往层叠,逐渐臃肿
自己成为自己的坟墓
鸟兽攫取它们果腹的部分
余下皆落寞,风也萧萧
从远处欢快地吹来,穿过
芭蕉林,便没有了声息
植物覆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