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作者: 陈峻峰一
每年阳历十一月份,立冬和小雪之间,蓝子像只大雁,开始迁徙。诧异的是,她朝着的是与候鸟相反的方向,不是往南而是从老家往北。殊途同归,目的是一样的:寻找暖和的地方过冬。候鸟追寻气候,蓝子奔向暖气。
蓝子老家,紧临淮河在淮河南岸,未知是哪个年代国家划定了供暖区,以淮河-秦岭一线为界,尴尬了,蓝子老家恰恰在它的边沿上,但不在供暖区。仅就气候而言,一条既不宽阔也不浩瀚的淮河,且在上游,南岸北岸温度能有多大差别,但话不能这样说,供暖区的划定,在国家的尺度上,总得有一个“标准”,且必是明确的,估计专家和决策者所依据的是淮河-秦岭一线乃我国南北方的地理分界线,将此也做了供暖区的分界线:以北是供暖区,以南非供暖区。蓝子可不管这些,冬天来了,就朝有暖气的地方去,春天暖和了,再回来。
她有这个条件。
蓝子有四个子女,两男两女,若依淮河为界,大儿、大女在淮南,小女、小儿在淮北,蓝子冬天的迁徙落脚地主要是在深入中原腹地更北方一点的小儿家,小女家也会去住上一阵子,他们都有城市集中供暖。大冬天里,有暖气的城市家家户户在想象里都是暖烘烘、乐融融、喜洋洋的。没暖气的地方,尤其在过去的乡村,可就遭罪了。蓝子家在镇子街北头,仍是乡村,冬天里,屋子不关风,门外冰雪天,煤是稀缺之物,也没现在的这些先进取暖设备,人冻得直跳脚、直想哭、只想骂娘。蓝子与夫君原是一直在外地工作,退休后回老家生活,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就那样过来了,直到夫君去世的那年年底,蓝子孤单一人,有了想法并马上实施,开始了她冬季往北的迁徙。那年她70岁。按照一向霸道的性格,她无需和谁商量,带着两个大行李箱——一种长住的态势,直接命小儿回家接她去他那过冬了。冬天过完,暖气停了,这就到了次年的清明与谷雨间,依然和候鸟相向而翔,回自己的家。家?需要解释一下,革命人四海为家,或者说只有故乡没有家,公家的人在公家的单位住公家的房,那就是你的家。蓝子则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不管什么人,都有故乡也都有家,故乡才是家,祖坟在那,亲人在那,记忆在那,故事在那,老宅子在那,于是和夫君退休后,在她执意主张下就回到了故乡,在大女家的院子西头接了一间屋子,和大女生活在一起。
姊妹兄弟四个,三个离开故乡,唯有大女留在老家且住在老宅子里,仿佛是为着异乡的姊妹看护一家人的门户;父母在,家在,妈在哪,哪就是家,父母这一回去,老宅子就不单单只具家的象征意义了,在外地的姊妹兄弟三个常常说起,都是满怀感激。
可,现在大女的老宅子你能说它是蓝子的家吗?你能说它不是蓝子的家吗?那蓝子的家呢?当然这并非为她寻找四处迁徙的理由。子女都是她的保单、存折、私有财产,供其刷卡消费,谁的家都是她的家,她说天冷了我上你那去住,就必是要上你那去住;她说我病了你得来接我去看,你就得去接她到医院去看;现在呢,她跟小儿说了,送我回。小儿就立即和单位请假调班。母亲大人发话,一天不得耽搁。
蓝子返回时,也是她把时间点掐准了的:冬日远去,大地回春,燕子衔泥,冰河开化,天气暖和起来;街上都是新鲜的蔬菜,嫩韭、荠菜、香椿、香菜、竹笋、野菇,令人喜悦;另有本地的鸡鱼蛋肉,土色土香,清炖或红烧,那个味儿是城市里没有的。你瞧蓝子的这个人生过得,那可真叫一个圆满。她又张扬、高调,入冬迁徙,开春回来,儿女们车接车送,排排场,她会让邻居们沸沸扬扬地都知道,艳羡不已。
不料这之后十几年,成了惯例。
二
晌午,蓝子从学校放学回家,大伯、大娘来了,还带来了一位青年军官,虽不俊朗,但一脸英武之气。蓝子马上猜出来这位青年军官可能就是这几天乡间传闻的那个街上谁谁谁家的当年拉壮丁拉走的那个娃。这娃参加了解放军,经历了解放郑州、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大西南,然后赴朝参战,小腿中弹负伤,回国后被安排在洛阳白马寺第二荣军学校疗养。一别十年,这次是他第一次回来探亲。故乡尚在,家不在了,父母离世,好在大伯、大娘在,使这个归乡的孤儿有了一份亲情的依靠和温暖。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仗打完了,娃已是胡子拉碴的了。27岁,在那个年代,可是不小的年龄。那么婚姻无疑是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他不想靠组织解决,也不想要外地女人,他想在老家找一个,踏踏实实,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镇子上的媒婆最先活跃起来,一个个开始来搜索平日资源库里合适的女子,要给这英武不凡的小伙子说媒;大伯、大娘也在寻摸,四围想个遍,不约而同,想到了蓝子。
大伯住街上,务农兼做一些小生意,蓝子的父亲住街北,粮行经纪人,两人志趣相投,交往甚多,又有生意上的交集,成了结拜兄弟。蓝子是两家大人看着长大的,独生女,娇滴滴,小美人,生在这商人之家,掌上明珠,宠坏了的。小时候被父亲送去念私塾,跪拜、施礼、盘坐、请安、道别,礼仪烦琐,稍有违反,即遭体罚甚或打板子。别的孩子受得了,蓝子受不了,竟也耐着性子上了三年,再不上,打死不上了。父亲放任了她,一直到解放后,政府办了学校,父亲直接送她入小学三年级。学校比私塾好,阳光灿烂,老师和蔼,三年后——还有一两个月吧,她就小学毕业了,准备好和同学们去县城上初中。这一年,蓝子17岁。没想到,一位27岁的青年军官——那个时代的最可爱的人,在这个明媚的阳春三月里,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家。清澈如湖水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有了警惕和不安,觉得这可能与自己有关。这小女子,七窍玲珑心,感觉是对的。大伯、大娘带着青年军官来,喜气盈盈,就是来提亲的。
青年军官这一头,不用思虑,百分百同意。之前他已经和大娘在蓝子放学的校门口偷偷“见”过了。一现的惊艳,青年军官当时就看傻了。
回话说,蓝子不干。大10岁呢——这在那个年代,着实大了些;再就是蓝子还要上学呢——她喜爱上学和读书,对未来及至县城那个传说中出名的中学校园充满憧憬。你们这一干人,是如此粗鲁而蛮横,阻断甚或是扼杀了少女的梦想和美好,也可能会毁了少女的一生。但父亲有他的判断。他作为生意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亲历新旧社会的交替和过渡,他对这门婚姻已不是商业或经济的筹谋和盘算,而是更深层次地对时势和未来的思虑!
嫁给这个军人,是保障,更是安全。
小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可不管啥子时势和未来,就是不干。想想,不奇怪。从没见过面的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本就没有任何姻亲基础;老辈人关系密切笃厚,怎能代替;新社会、新青年、新风尚,早已破除旧有封建婚姻制度,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再唯命是从了;说到年龄,即便没有10岁之差,对于刚刚17岁的女学生,毫无准备地就要她步入婚姻,也令她惧怕,且措手不及。这些是明面的,而深层的则是出身背景的不同延及文化身份的殊异,一个是农民出身,一个乃商人之家的千金小姐,门当户对既是家族的对等,阶级和身份的匹配,也是文化的趋同,涉及婚姻还有双方感情与精神的契合。你可以是女学生们追捧的一个时代最可爱的人,但你未必是女学生要爱的人。青年军官见此,退让了,告别亲友,提前回洛阳去了。他从没恋爱过,惯于军人思维,想不通,以为出身、年龄改不了,上学不成问题啊,在荣军学校边上就是洛阳有名的长乐中学。不死心,尝试着给女学生写信。旧时他读过几年私塾,在部队又积极学习文化,在给女学生的信中也用了许多文雅柔软之词,说了他的倾慕之情。
不见回音。
他哪里知道自他走后,女学生遭受着人生至暗时刻。逼婚,抗婚,威吓利诱,软硬兼施,全部无效后,父亲变得残酷,直接施以家暴,结果,女学生被迫屈服,答应了这门亲事。当然,究竟是父亲的威逼,母亲的劝说,还是青年军官文雅柔软的文笔,使得事情反转,不知道。这事始发于1953年的3月,4月小女生被领着到县城照相,并将有关资料寄到洛阳,5月得到组织批准,如愿以偿的青年军官再次回乡,欢天喜地,把蓝子接到了洛阳成亲。暑假过后,人们发现,洛阳长乐中学初一年级的教室里,出现了一位漂亮的新女生,那就是蓝子。进而发现,这漂亮的女生,每日车接车送,煞是风光,且聪明伶俐,成绩优良,能歌善舞,才知道是洛阳荣军学校一位军官的太太!
三
1962年国家出台政策:凡1958年参加工作的一律下放。蓝子正好符合。她那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在夫君转业地方工作的那个北方小城当小学老师。
这有点突如其来,这个漂亮女生——不,应该是漂亮少妇,懵了。她几乎是被动地麻木地随着那阵风,带着她的三个孩子,从北中原飘落到了夫君老家的那个庄子。大伯去世了,大娘改嫁了,父亲也死了,母亲一个人,几年前就由蓝子带在身边;庄子里的人,她认不得几个,但人们都认识她。蓝子毫无准备地开始了她的农村生活。她什么都不会,也干不了,干不动,每日和社员们出工,太阳当头照,哀伤地望去,田块和庄稼,仿佛生存和希望,望不到边;岁月和劳苦,就像白昼和黑夜,没有尽头;不知道她是怎样从手持一件劳动工具——锹、锄、扁担或者扬叉开始,来熟悉土地上的事物和劳动,身体一下消瘦下来,衣服空荡荡;营养不良,患了黄疸型肝炎,她觉得她会死。不明白,城里人就应该让他做城里人的事,不知为何非要城里人去干乡下人的事。夫君呢,还留在北方,不能帮她,这个该杀的,他知不知道我快死了。
不,她还不能死,那三个孩子,不,已经是四个孩子了,她得像母狼一样看护着,让他们吃饱、穿暖,快乐成长,不受任何伤害。还好,老母亲跟着她的,搭个帮手。只是天暗得很,她不知道这是她的低落心情,还就是乡村岁月的基调,亘古不变。她不知道正是这暗,或黑,显示出了她的光亮。那光亮是她完全不同于乡村的容貌、装扮、腔调、姿势,那是城市之光,是文化知识之光,也是她天生美人的光,把村子照亮,把村人的眼睛照亮,有了神采。大队知道她是老师,就要她当了村小学老师;不久又缺个识字的村妇女主任,就要她来任妇女主任,生产队得知后,不愿意了,马上找到大队要人,——生产队一直都想让蓝子当会计的,种种顾虑,没敢张嘴;当初选她当老师,关系全村孩子的教育,比当会计重要,那么现在,俺们也能选任她。最后大队没有生产队蛮横,争不过,蓝子被要回当了生产队的会计。蓝子干活不行,当会计自是不在话下,又觉可乐,我都绝望得要死了,他们居然想那么多,不敢张嘴。偷偷问过队里的老保管,老保管说,你在俺们眼里,高贵!
蓝子接手会计,账本翻翻就明白了,算盘没打过,老保管说我教你。和估计的一样,三下五除二,没学几天,这蓝子就把算盘打得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一个月后,社员们眼花缭乱地就看傻了,只见蓝子手指翻飞,仿佛演示一把手上的杂技;算盘珠儿噼啪作响,节奏明快,上下进退,变化无穷,最后呈现的数字,准确无误。接着她用指尖把算盘珠儿从右往左一赶,就像划过一排琴键,再把手指插进缝隙里,将算盘前后一颠,不及看清,算珠儿就整整齐齐恢复了原状。果然是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城里人做城里的事,乡村人干乡村的活,不带不服的。老保管说话了,你们也不看看人家出生在哪家,是谁的闺女!
好运来,当会计那几年,风调雨顺,从自然灾害年走过来的人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粮食,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年终决算、分粮的时候,他们听着女会计算盘珠儿的响声,就像是在他们心里敲着欢快的鼓点儿,往他们家米坛子里倒米。
蓝子开始实施一项宏大的家庭计划——造屋。那时乡村,造屋对于任何一户农家,都是宏大计划。你没有一点经济实力,真造不起。选址上蓝子看中了庄子北的一个水圩子,不大,只能住一家人家;结构上蓝子还没能力造砖瓦房,只能是泥坯草屋,朝南三间正屋,居东两间厨屋兼放农具和杂物,四围除去杂草,保留原生的树木,蓬蓬勃勃;水面环绕,长出水生植物,满眼生机;南边是水坝子,坝子外就是连片的土地,一望无际,水圩子里飘荡着不同季节里浓郁的庄稼气息,让人舒坦和安心。村人对环境不稀奇,稀奇造屋:这么宏大的计划,在一个女人手里实现了!
蓝子,这能干的女人,生命炽热,血肉丰满,只是闲下来时,却是巨大的空落,——那个一脸英武之气、散发着浓重气息的男人不在身边,精神,肉体,空荡荡,这是女人的缺憾。由此,她发现她本来的文弱和优雅,日渐变得粗粝和强悍,母狼般保护她的孩子,保护家人,也保护她自己。这是很可怕的,渐生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时刻戒备,一身盔甲,又充满对外的攻击性,伺机待候,管你是谁,惹她一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