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平的诗

雨的小镇

在小海镇，雨下个不停

冬天的风特别冷

小鸡仔们躲在柴堆下挤成一团

它们叽叽叫，并且拉稀

有几只闭着眼，已经站不住了

我在老屋里

看着水快漫到门槛上了

却毫无办法。大人们都不在家

我想上床睡觉

但是肚子太饿了

我知道我的父亲，正在老街的

旧庙边上卖猪肉。他是一个猪肉佬

经常满身油腻，用油油的头发靠近我

他生意不好，一向回来很晚

雨大起来了。整个小镇都是水

那是1988年。后来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他——

披着雨衣（那上面还有水）

正在沾满油渍的灶台上

做着猪油炒饭

雨下在苹果的内部

雨在下。下在苹果的外面

也下在苹果的里面

就像我们擅长把自己藏身于

自己之内。苹果也在

不断地向内坍塌

它日渐憔悴的脸庞

是灵魂挣扎的另一种

真实呈现。内在的雨大于

外在的雨。内在孤独的针尖

大于整个世界的按压

有时候苹果尖叫着

从树上落下。它想通过向下的加速度

来获得剖开自己的力量

当苹果碎裂。它的灵魂

在氧化中

趋向轻盈

岛屿

那儿有一座岛屿，梯子

架得高高的。荒草差不多

与墙齐高。除了我

人们已经离开。不远处是海

我的邻居是种类繁多的鸟

有时是白鸥，有时是乌鸫。当然也有

黑鹳、信天翁和海雀

它们喧闹着起飞和降落。偌大的海滩

仿佛巨大的飞机场。有时我期待

遇见一只高高的长颈鹿。也许这并非没有可能

谁知道呢。月亮在这个岛屿时高时低

我甚至觉得，如果能爬到长颈鹿身上

也许就能和月亮在同一个高度交谈

我记得在我还是孩童时期

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然而，作为一个

逐渐老去的中年男人。我的忧郁

并没有改变世界的逻辑。就当我已然

潜水离去了吧。月色浩大

长颈鹿，正独自在月下吃草

它已忘记了来处和归途。在茫茫的荒野中

唯有青草让它感到沉醉的幸福

在严羽公园偶遇一株银杏

在严羽公园

朋友们都走散了

那时候我没有围着

镂刻《沧浪诗话》的石头

没有再背诵那些诗一般的句子

严羽已经从历史里活过来了

但是许多事物并没有

例如我眼前这一棵小小的银杏

我在猜它的树龄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没有往下猜

再往下猜，可能会

死于一次诡异的台风

也可能会在一场莫名的雷电事件中

苟延残喘

我猜不透时间的可能性

于是，我把目光凝聚在它的一枝嫩芽上

那里只有三片小叶子

只有从很低的角度往上看

才能发现一个近乎透明的蛛网结在上面

我看了很久

蛛网此刻没有主人

它在微风中摇动，偶尔发出微光

我抬头看天空

对于昨晚那一场雨

我有了更多的猜想

树和我

一棵树

站在窗外冬日的光线里

眺望远处。褐色的树干上

有一只大大的浅色眼窝

一些小叶子，正从身上脱落

它们旋转着，缓缓向下

在经过光区时会短暂亮出微芒

偶尔有鸟

扑腾着轻盈的翅膀

落在树上

又悄然飞走

仿佛是这尘世之海上

无垠之中的一个露台

为了歇脚的方便

才莫名其妙地生长出来

有时我看着树

就这样过了一天

有时树看着我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

我们之间

好像没有什么交集

又好像是生死相依的亲人

日光

像一个比喻句

我们有时只是

烟雾和微岚，

像某种易逝的腐朽之物

甚至连微小的伤痕都算不上

如炭堆中的暗火

如叶尖上垂下的蛛丝

只在静默中独自潜行

寂寂的只是呜咽之声

连远山，也不曾留下影子

只有日光，那永远的日光

在微暖和炽热间

照着我们

云朵

云朵是一些彩色的涂鸦

一些悬在远处的生活拓片

靠近它，有时可以获得雨水

有时，可以回忆某个晴天里

难以返回的光影

我记起一棵水边的树

一些野松针，和一张笑脸

那时我们刚满二十岁

岁月的烟火

还被遗忘在夏天之外

我们还不曾

在深夜的哭泣中

紧紧相拥

早春

一棵树

就那么站着

它的枝丫，在光线里

接住了春天翠绿的灵魂

一个大妈

在河南大饼摊前

翻着饼，撒芝麻

她繁复又单调的动作

使得这个清晨

有了更嘈杂的

烟火

山居所见

山上站着白云和冷杉

清晨有雨的时候

雾起得很高

在山间像牛奶一般流动

林子被隐藏了一部分

只有尖尖的树冠

露了出来

下午以后

云着了色，像涂在蓝布上的白色水彩

山顶的树梢泛着光晕

山下则散布着红顶的木房子

有风的时候

地上的经幡在移动

一匹马在人家的木屋外吃草

它甩着尾巴，发出哼哼声

一只胖胖的灰鸽子

在屋顶上觅食，它踱来踱去

啄一下，再啄一下

很久都不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