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的“超级工程”

作者: 侯卫东 梁海

古墓魅影

2015年初夏的一天,迷蒙的雨幕中,平地而起的武王墩若隐若现,宛如孤岛。在36岁的“眼镜徐”眼中,这座看似沉寂的土墩却蕴藏着无数尘封千年的珍宝。13年前,眼镜徐因盗窃罪锒铛入狱,服刑一年零六个月。如今,贪婪与侥幸再次驱使他以身犯险,踏上了这片陌生的泥泞之地。

此时,他并不知道,武王墩下沉睡千年的秘密即将因他的到来而被唤醒,那些深藏在时间深处的古老文物,也将因他的贪婪而重见天日。

位于安徽省淮南市高新区三和镇徐洼村的武王墩古墓葬,是安徽省人民政府在1981年9月公布的第一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座高大的土墩草木葱茏,看似与普通山包无异。但在觊觎者眼里,那块省级文保单位的石碑,无疑是宝藏的官方证明,足以让不法之徒跃跃欲试,铤而走险。

一个偶然的机会,眼镜徐从同乡兼盗墓同行那里听到有关武王墩内文物数不胜数的传闻。从那时起,一个疯狂的盗掘计划便如野草般在他心中蔓延滋长。

此次,作为出资人和组织者,眼镜徐亲自出马,联系猛子等多名同乡,携带炸药、探针、洛阳铲等盗墓工具,直扑淮南武王墩古墓葬而来。

眼镜徐一手策划指挥的盗掘行动虽然持续时间长达一个月,但因为准备不足,最终无功而返。

但他并未就此收手。2015年底,他带领同伙卷土重来。

这个临时拼凑的盗墓团伙活动规律、分工明确。有人负责放风和车辆运输,有人负责采购和打理衣食住行,大多数人都要从事开封土、打盗洞、下墓室、取文物的体力活,充当黑话中“运土”的角色。

表面上,眼镜徐是这个团伙的组织者,但他比谁都清楚,俗称“支锅儿”的出资人张老板,才是深藏幕后的真正老大。

而负责现场指挥的,是“摸金校尉”老夏。在经历过一次失败、空有一身蛮力的眼镜徐一伙人看来,中途加入的老夏不仅盗掘技术过硬,还懂得文物知识,甚至对天文地理也非常有研究。

来到武王墩,老夏立即对现场做了探查,并指挥人手对探查范围内的杂物、植被等做了简单清理。之后,他只打了两次探针,便锁定了墓室位置。紧接着,老夏设计了一个打洞方案,把盗洞的入口选在一处杂草丛生的斜坡上。

按照事先的分工,老夏提供技术指导,从盗洞位置的选择到雷管炸药的使用量,都由他决定。外围放哨由团伙中熟悉地形的淮南本地人牵头,打洞盗掘则由眼镜徐、猛子等人全权负责。

随着开封土、打盗洞作业的顺利推进,一座古老的墓葬被悄悄地打开了神秘之门。在手电筒光的探照下,墓室宛如一个黑暗的水池,浓重的“瘴气味儿”和齐腰深的“黑水”,让盗墓分子望而却步。

墓室里出现“瘴气”和“黑水”,虽然会给盗掘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是阻挡不了盗墓分子一心“挖宝”的决绝与疯狂。他们很快调来了鼓风机和抽水机,于是吹风的吹风,抽水的抽水,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水落“宝”出的那一刻。

可墓室里的水好像总也抽不完,原先的水抽出去了,又有水从周围灌进来。

眼镜徐不淡定了,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踩入水中。

“第一次下去,怎么讲(呢),里面半池子水,也就十来个平方(米)那么大一间,都是木头盖成的房子。”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墓室里的水没抽完,“还有齐腰深的水”。

站在水里的眼镜徐,第一时间关注的当然是文物。

“刚进去的时候,(我)感觉非常震惊,心里面想,这下肯定要发财了。”四下观察后,他发现墓室里没有盗洞,心中一阵狂喜,“俺已经感觉到,这个墓挺完整的”。

当墓室里的水大约被抽到大腿根的位置时,眼镜徐等人实在等不及了,开始下水摸取文物。

“编钟的架子已经倒了,编钟在水上面躺着。”但眼镜徐注意到,编钟仍然固定在架子上,所以必须先移除固定它们的铜销,才能将编钟从水中取出。

青铜!编钟!水中的文物让眼镜徐一伙喜出望外。眼镜徐后来回忆说:“第一次下去摸出来两个青铜兽,是青铜老虎,还有十几个编钟和一些别的。”

他们用早已准备好的工具,在黑夜里进行疯狂的掠夺。青铜编钟、青铜老虎、方形铜构件、木质老虎、木质仙鹤、鎏金青铜把手、云形石板、青铜兽头、木质横杆等珍贵文物,被眼镜徐一伙从水中捞出,再一件件吊送到墓外。

盗掘武王墩古墓葬成功后,幕后老大张老板尝到了甜头。2016年早春,他再次出资,鼓动眼镜徐、老夏、猛子等人再次南下武王墩,这也是眼镜徐出面组织的第三次盗掘。这一次,他们又从武王墩古墓葬中盗取了包括青铜编钟、青铜编磬、木质鸽子、鎏金青铜把手、木质老虎、石圭板、木质圆形墩子在内的大量文物。

由于草木密布,地点相对隐蔽,加上盗墓分子采取了设卡、放哨等反侦查手段,盗墓过程一直无人察觉。

劫后的武王墩,很快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迟到的线索

在眼镜徐一伙实施了三次盗掘后,武王墩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2016年11月,山东的程大个儿等人来到淮南,为即将进行的盗墓活动打前站。勘查现场后,他们将作案地点锁定在武王墩。

12月8日前后,程大个儿盗墓团伙成员齐聚淮南,他们准备了发爆器、摇把绳索、发电机、洛阳铲等作案工具,只等时机成熟,便可行动。

接下来的几天里,程大个儿和两名同伙装扮成普通游客,白天在武王墩附近游荡,暗中观察。一旦确定现场安全无虞,他们便通知团伙成员在夜幕降临后展开盗掘行动。

12月14日晚11时许,就在他们又一次准备实施盗掘时,淮南市山南警方接到了报案。警方在现场抓获一名盗墓者,随后顺藤摸瓜,于次日凌晨将准备逃离淮南的程大个儿等人一举抓获。

程大个儿一伙的盗掘行为,被当地文保部门和群众发现并及时报案,警方才能迅速实施打击。而眼镜徐一伙的三次盗掘(两次得手),却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以致出现了被盗文物早已出手而当地相关部门毫不知情的尴尬局面。

直到2018年6月,一条意外的检举线索,让老夏浮出水面。线索来自河北定州。当地警方在侦破一起盗掘古墓案件时,收到盗墓团伙成员的检举:疑似淮南的一座战国古墓曾被一伙河南籍盗墓人员盗掘,有大量青铜器和木制漆器出土。

消息传到淮南,淮南警方立即对当地有盗墓前科的人员进行梳理,同时,对武王墩进行了现场勘验。

据参与办案的淮南市公安局山南新区分局刑警大队民警赵腾飞介绍,“勘验的结果是,我们发现的确有一个盗洞,盗墓分子对这个盗洞进行了一定的回填,以此掩盖他们盗掘古墓的事实”,当时杂草长得非常茂盛,“要不是亲自走到这个盗墓口,是很难发现的”。

通过多次提审检举人,一个叫“老夏”的人物慢慢被拼凑出来:年龄50岁左右,家住河南杞县,可能叫夏某震;盗墓技术高超,是盗掘古墓的技术骨干,擅长看风水、打探针、定墓室。

检举人的消息来自微信。在一个主要由盗墓人员组成的微信群里,曾有人转发疑似武王墩被盗编钟、青铜虎形底座的照片。

根据检举人的供述,经警方查证,老夏当时转发图片是为了在他们自建的文物盗掘群里询价,结果同行都说这些文物价值连城。

根据上述线索,警方利用大数据和新技术展开排查,初步研判出符合“夏某震,男,年龄在40岁和55岁之间,河南杞县”条件的人员共8名。

警方再通过技术侦查,对这8人的活力轨迹逐一进行研判,发现仅有一人多次在淮南出现,且与武王墩墓被盗掘时间吻合。经在押检举人辨认,证实此人正是“摸金校尉”老夏。

围绕老夏,专案组通过对人员档案、时空轨迹、旅馆同住、火车同行、话单分析进行交叉碰撞,最终从支离破碎的线索中综合研判、滚动关联出其他涉案人员的身份信息,逐渐明确了2015年盗掘武王墩墓团伙成员的基本架构。

盗掘团伙成员基本锁定之后,警方没有立即出击抓捕。专案组形成的共识是顺藤摸瓜,想方设法追回被盗文物。

正当警方张开法网之际,谁也没有想到,“摸金校尉”老夏再次南下淮南。

和此前不同,老夏这一次到淮南,是受猛子之邀。猛子曾经与眼镜徐结伙南下,是三次盗掘武王墩墓葬的骨干成员。这一次,他甩掉了眼镜徐,自己挑头准备大干一场。

2018年10月,猛子一伙来到淮南市谢家集区唐山镇九里村附近,对一座东汉至南朝时期的古墓葬进行盗掘。此次盗掘未盗得文物,只落了个空手而归。但他们毫无收手之意,把下一个作案的目标锁定在名气更大的廉颇墓。

“廉颇墓那一段我们装了监控,他们车辆进入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赵腾飞说。

在他们盗掘廉颇墓的时候警方将他们抓捕归案。

警方最终查明,从2015年到2016年,河南杞县籍人员张老板伙同眼镜徐、猛子、老夏等十余人和淮南籍的孙老大、孙老三等人,先后三次采用“爆破式挤压盗掘”法,盗掘淮南武王墩古墓葬,盗得青铜虎形底座、青铜编钟、木质漆器、石磬等大量文物。

嫌疑人供述,被盗掘文物从淮南运至河南后,经过多人转手,已经分批倒卖到河南、江苏等地。错综复杂的流向,给文物追缴工作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失而复得

2019年8月初,一则关于淮南武王墩墓的消息引发了公众的广泛关注。新华社以《安徽破获盗掘楚墓大案 追回国家一级文物26件》为题,首次正式披露了武王墩盗墓案。

报道称,此次警方破获的武王墩墓被盗掘案,共追回被盗文物75件。经安徽省文物鉴定站鉴定,这批文物中有国家一级文物26件、二级文物32件、三级文物16件、一般文物1件,时代均为战国时期。

2019年1月,时任淮南市博物馆保管部主任吴琳第一次接触警方追缴的武王墩文物。当时淮南市公安局山南新区分局追回了第一批共4件被盗文物,于是请市有关专家到现场辨认。吴琳跟随淮南市博物馆馆长、市文物保护局局长沈汗青,见到了武王墩第一件失而复得的文物——漆木虎座鸟架鼓。

吴琳后来回忆,当时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便是那件虎座鸟架鼓。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楚国的漆木器,而且是这么大型的漆木器,给我的感觉非常震撼。”这件文物无疑是楚国漆木器中的典范之作,更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同类器物中最为宏大的。上面所绘的纹饰细腻、色彩斑斓,令人叹为观止。

吴琳所见的漆木虎座鸟架鼓并不完整,它已经被盗墓分子锯成4段。在吴琳看来,这件规模罕见的虎座鸟架鼓,即便没有经过省文物鉴定站的鉴定,也毫无疑问是国家一级文物。如此珍贵的文物就这样被粗暴地一锯了之,吴琳心痛不已。

在之后的两年间,警方追缴的文物陆陆续续被移交到她手中保管,截至2020年底,总数目达77件之多。

进入“考古时间”

该不该对武王墩古墓葬进行抢救性发掘,这个问题在沈汗青心中萦绕多年,一直挥之不去。

沈汗青介绍,自己对武王墩的接触与了解,始于1986年下半年。那时,武王墩归属合肥市长丰县,由长丰县文物管理所负责管理。当时,有村民举报该墓遭受了严重盗掘。鉴于长丰县缺乏必要的清理发掘技术条件,长丰县文物管理所迅速向省考古所求助,并转而向淮南方面寻求支持。

为了应对这一紧急情况,淮南文物部门从淮南煤矿调集资源,特别运输了一卡车专为井下作业设计的樘材。这些樘材被迅速用于支护盗洞,工作人员还对墓葬下部进行了紧急清理。幸运的是,尽管盗洞已深入墓体,但距离椁板尚有两三米的距离,并未触及椁室,墓葬尚算完整。

2009年,文保部门对武王墩墓进行了一次考古勘探,这让沈汗青有了进一步了解武王墩的机会。十多年后,沈汗青表示,2009年对武王墩墓的勘探,让大家大概知道了墓道的大小,但“对于这个墓葬的内部器物,心里是没有底的”。

据吴琳回忆,在2009年组织的勘探活动中,因为发现了新的盗洞,当时淮南方面准备向国家文物局提交正式的发掘申请。但多年来国家文物局对于主动发掘王级墓葬持谨慎态度,“所以这个事情当时就搁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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