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风

作者: 吴明芳

叶子青过于端正地坐在我面前,腰板挺得直直的,好像和座椅靠背有仇。她双手交叉着放在桌面上,头略微前倾,紧绷的样子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

昨晚没休息好?她问我。

我摇摇头,用力压下一个哈欠,一团气堵在胸口,困意更重了。没,我一直这样。

叶子青毫无避讳地盯着我看,眼神锐利,就要刺穿我的全部心事。服务员端着饭走过来,打断了她。她掰开一次性筷子,避开蒸腾而上的热气,拨了碗里的面,眼神变得失望起来。我说,你好像没什么胃口。

没意思,没意思啊。

她收起直挺挺的背,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落在椅子上。她问我,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何平离开学校之后呢?

我还以为我们不会再联系了。我避开她的话题,说道。

为什么不,你爸妈,我爸妈,催婚跟催命一样,不如演场戏,省得无休止地相亲下去。况且,你是我目前遇到的相亲对象里,还算正常的了。说完,叶子青夹起厚厚一筷子的面,往嘴里塞。

第一次和她见面,为了搞砸这场相亲,我编造了几个离谱又下三烂的故事,通常这招还是挺管用的,能吓退不少人,她却得出一个我“还算正常”的结论。我好奇地望着眼前大口扒饭的姑娘,思绪退回到半月之前。

第一次和叶子青见面,是在一家偏僻的小酒馆,衰颓的室内装潢好似下一刻就要坍塌。墙壁上卷起边角的牛皮纸海报,显得店内光线更加黯淡,让人昏昏欲睡。酒馆老板的精神状态和我不相上下,慢吞吞地递来一张酒单,上面尽是些离谱的词语搭配,像AI随机吐出来的诗句。叶子青点了一杯“失落的电风扇没有不幸”,我挑来挑去,没有一个名字念得出口,只好淡淡回复:我也是。

她浅啜一口,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家店在网上的评分还是挺高的。我说,你看着不像一个喜欢跟风的人。她笑了,怎么能把满足好奇心等同于跟风呢,你别这样聊天,会让我想到我那个该死的前任。我喝了一口酒掩饰尴尬,嘴里涌入奇怪的味道,略苦,杏仁味,还有一丝薄荷香气。叶子青打断了我的味觉,不客气地问我,你呢,你前任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放下酒杯,换上一副我认为看起来更为真诚的表情,问她,你要听吗,故事很长。她眼神忽然亮了起来,点点头。

我前任……很漂亮,我很喜欢她,但又常常不安,她不是一个闲得下来的人,喜欢聚会,喝酒,蹦迪,玩桌游,热闹刺耳的活动一个都不放过。我不习惯参与这些场合,基本不会和她一起去。我不明白,人类产生的噪音到底能带来什么消遣。有一次,她出门忘记带手机,我追着下楼,看见她跨上一个陌生男人的机车后座,男人戴着头盔,看不见面容,也许是那架黑色机车带来的氛围感,让我觉得他俩是更为合适的情侣。回到公寓,我在她手机里装了定位app,连到自己手机上。接下来的几周时间,我发现她经常出入安山路的那个小区,对,就是裕隆花园。愤怒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更多的是无措。我开始用不同的理由说服自己:也许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嗯,我不愿就此和她分手。

第一次跟踪她的时候,还是很紧张的——你别这副表情,或许是一时冲动,情绪使然,好吧,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做。我跟着他们进了小区,看到两个人亲密的样子……你知道吗,跟踪是会上瘾的,证实一些看似无端的猜测,有种难以形容的快感。刚开始,我只跟踪她,渐渐地,我开始跟踪那个男人,好奇心可以战胜羞耻心。他也是个不安分的人,常带着不同的女人进进出出,有一个女孩黏他黏得最紧,经常不请自来,撞见他和别的女孩在一起,歇斯底里地发疯,逼走掉男人身边一个又一个女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是和她保持见面,任凭她发疯抓狂,也许是不想断,也许是断不掉,也许只是觉得好玩——看一个女孩这样为他而疯狂,好像就能掌天握地了。

八卦真挺有意思的,你问起我前任的事,也是想听八卦吧。那段时间,窥探男人的情感隐私成了我的一个娱乐项目,我简直要置身事外了,快要忘记他和我女朋友在一起的事。但跟踪的风险还是有些大,我考虑了下,决定去裕隆小区上班,当门卫。这活清静,简单,闲了还能打两把游戏,你别小看这份工作,门卫可以知道所有事。嗯……物业的表情和你现在一样,他们看我证件齐全,也没过多追问,只当我是个闲着没事干、脑子有毛病的年轻人。我很快就入职了,看男人载着不同的女孩回家,看偶尔出现的我的女友。

直到有一天,那个擅长发疯的女孩,来到门卫室,站在我面前,带着哭腔求我,能不能帮她一个忙。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反问我,是否对一个骑着黑色机车的男人有印象,还和我大致形容了男人的衣着和长相。我点点头,他……很难没印象。女孩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递给我,哀求着对我说,如果你看到他载别的女生回小区,联系我,就打这个电话,求你了……我答应了。她对我的爽快感到意外,眼底飘过一瞬的质疑与困惑,但也只有短暂一瞬,随后仓促道谢,眼泪还在往下淌,妆容花成一团,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圆得可怕,浅淡的光晕像是要昭示命运。我看到我的女友挎着男人的胳膊一同进入小区,男人手里拎着超市的袋子,里面装满了零食。我盯着桌子上的座机,犹豫后挪开目光,掏出手机,换上我新买的电话卡,照着纸张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输了进去。女孩很快就到了,她声音颤抖着问我,他们没再出来过吧。我“嗯”了一声,她慌忙跑进小区,消失在月光里。

第二天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巡逻的保安忽然推开门卫室,踉跄着走了两步,跌坐在我面前,浑身颤抖着说,2号楼出事了。我没有感到意外,但心脏还是一直狂跳,设想着千万种可能,脑海里不断切换着各种可怖的场面。警察很快赶到,我和他们一起去到2号楼,那个男人和我的女友躺在地上,衣物错乱而勉强地遮掩着皮肤,身体扭曲成诡异又亲密的姿态,摔得血肉模糊,至于那个擅长发疯的女孩,不知道在哪里……

叶子青用筷子敲击着碗的边缘,声音清脆刺耳,我的回忆戛然而止。她不高兴地问我,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我说,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叶子青笑了,怎么,终于因为骗我而感到内疚了吗。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编故事,不过那个门卫的故事,还挺有意思的。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编的。她说,因为我就住在裕隆小区啊,那里的门卫我都眼熟,根本没有见过你,更没见过那个机车男。我笑了笑,好吧,本来以为讲出一个真实的小区名字,会让故事听起来更可信,以后还是把小区名字隐藏掉吧,她的语气有些责备,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帮你完善谎言的。对了,何平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呢。

反正都是编的,有什么好讲的。

不知道啊,无聊吧,真的好无聊,每天都无聊……

饭店门口的风铃哗啦啦响了起来,进来的男子身材魁梧,半长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脑袋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没有镜片,直直地出卖了他的眼睛。也许是我盯着看他太久,他开始四处寻找这股冒犯的视线,和我的目光就此对上,我俩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男人朝我走来,站在我面前,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对叶子青说,你不是一直好奇接下来发生什么了吗,当事人来了,你自己问他吧。说完,我起身离开了饭店。

组长给我发来消息,让我把修改好的策划方案立刻发给他。我看了眼时间,刚过凌晨,在对话框内打下“去死吧你”四个大字,又删掉,起身打开电脑。

文档经过漫长地加载,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像是谴责我的深夜惊扰。我重新复核了一遍,确认没有细节错误,准备发送的时候,组长又发来消息:你该不会睡了吧,嗯?别让我催第二次。

他没有直接给我打电话,说明这并不是一份紧急的文件,他甚至期待着我能错过这条微信消息,第二天就有足够的理由对我发泄情绪。我重新打开文档,在最后一页的空白部分敲下“去死吧你”,不知复制粘贴了多少次,等心情稍稍稳定下来后,再把他们刷成白色,和凄惨又刺眼的纸张颜色融为一体。

刚处理完工作,手机屏幕又亮起。叶子青发来消息:他根本不叫何平,他叫何毕,你这个骗子。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我已经知道他的故事了,搞不好比你知道的更多哦。

略带挑衅的话看得我心烦,我按灭手机,倒在床上,本以为烦躁会使我毫无困意,开始盘算该怎样对付这个不眠之夜,却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境,回到高中时代炎热凝滞的夏季,时间静止在高温里,好像永远不会冷却。何毕光着膀子站在天台上,双臂晒得黝黑,肚皮却白花花的,冲着下面一群黑压压的脑袋大喊着什么,声音全被消解在股股热浪里。

那年夏季实在太热了,没完没了的蝉鸣让人变得哀怨。何毕盯着头顶的风扇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转过头来问我,是我们更累还是它更累。我说,看起来它更累吧。何毕低下头,在自己破旧的笔记本上匆匆写着什么,他一直不让我看那个本子,我也不好奇,不过是些与课堂无关的内容。老师还在讲台上扯着嗓子照本宣科,我思绪忽然脱了节,回想着何毕的问题,看了眼电扇,如果它忽然掉下来,刚好可以砸中我……

放学后,何毕一路小跑追上了我,问我怎么不等他就走了。我想起白天走神被老师批评的场景,对他说,你以后上课别找我说话。何毕提高了音量,问我,为什么,嫌我打扰你?你就这么喜欢学习吗。我来了气,你是天才,你不用听课还能保持年级前十,我要是有你这个脑子我也不听课,专门骚扰别人。何毕站在原地,没再跟上来,我走了两步停下,回头对他喊,让别人承认你聪明很有成就感是吗?

那天之后,无论大考小考,何毕稳居班级倒数第一的位置,年级排名更看不见他的身影,老师家长轮番找他谈话。他态度积极,爽快地承认错误,表示自己以后一定加倍努力,上课再也不搞小动作,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变得规规矩矩的,然而成绩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倒数第一,所有人都对他无可奈何。

我走到何毕面前,他正蹲在地上玩蚂蚁。我问他,你是不是有病。他放下手里的树叶,抬头,笑着看着我,你终于愿意理我了啊。我想对着他的屁股踢上一脚,忍住了。你之前的成绩,完全可以保送的,干嘛非得作践自己。何毕诧异地看着我,站起身,他比我高了大半头,我不情愿地抬着头,阳光全泼在脸上,比何毕看我的眼神更令人难堪。他说,那就不保送啊,多大点儿事,犯得着你用“作践”这个词?我低下头说,也对,你参加高考,名校照样任你挑。何毕严肃地看着我,说,我没想参加高考。头顶的太阳烤得我浑身发痛,汗不停地流,手心像握满了针,绵绵地发麻,突如其来的眩晕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醒来后,我看见何毕坐在床边,他说,你中暑了,这里是校医务室,感觉好点儿没。我点点头,他扶我从床上坐起来,递给我一小杯黑乎乎的液体,给你,医生叮嘱我,等你醒来之后把这个喝掉。我接过杯子,不安地咽下一小口,甜甜的,是可乐。何毕满意地看着我惊讶的表情,说,医生非让你喝什么藿香正气水,我尝了下,那味道简直要命,你会晕过去第二次的,还不如来杯冰可乐。我大概是脑子还没彻底清醒,一股愧疚感从心底涌起,把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

我和何毕走在路上,落山的太阳并没有让气温有明显的变化,风吹来阵阵热浪。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想考大学呢,不考大学,将来能干嘛。他把笔记本递给我,我谨慎地翻开,好像里面会闯出来什么洪水猛兽,但只是一行行被反复修改的文字。我认真看了几页,把本子还给他说,写诗吗,你别写了,一点儿天赋都没有。他被我的直白震惊到,你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我投稿了几家期刊,都被退了。我摇摇头说,直觉吧。何毕把本子收起来,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笑了,说你相信我,在这个学校里,最奇怪的就是你了。何毕才想起替自己辩解,或许我是不够有天赋,但一定能遇到懂我的人,他能知道我想表达的是什么。我说,你恶不恶心。

我的话没有打击何毕创作的积极性,他不断地产出更多的“文字垃圾”让我看,我的评价也越来越不客气,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我对他说,你要不好好参加高考,去上大学,学一学该怎么写诗,总比现在这样浪费纸张好得多。他很快拒绝了我说:创作是种本能,还要去学习如何创作,也太可怜了吧。我说,这种话,只适合有天赋的人说。他没有接我的话,眼睛看向远处,思绪不知神游到哪里。

何毕带我来到操场,神神秘秘地,用眼神示意我看向不远处的一个女生,小麦色皮肤,瘦瘦小小的一个,正和同伴打乒乓球,动作很灵活,但始终看不清楚五官。何毕对我说,你看她的衣服,我重新看过去,说,白色短袖,运动裤,咋了?何毕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上一篇: 父亲的板车(组诗)
下一篇: 尴尬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