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双半布鞋
作者: 马龙珠在父亲的衣柜里,珍藏着一双半布鞋,一双是已做好的成品——黑灯芯绒的方口鞋面,白土布里子,细密的麻绳针脚,白里泛黄的漆过桐油的布底。另一双是纳至一半的白粗布鞋底。
它们粗敝、笨拙、老旧,像是搁浅在荒漠上的四只枯船,又像是湮没在时光里的文物。
自打我记事起,这一双半布鞋一直都是父亲屋里黑漆柜子中的“金贵物件”,我看见父亲层层打开红绸布包袱单,取出那一双半布鞋,将它们捧在手中,左端详,右端详,来回摩挲,时而沉静,时而自语,像是面对一个记挂良久的老友。狭小的屋子被一种莫名的悲凉与压抑笼罩,父亲吐出的烟圈在屋里一层层地弥漫、弥漫……儿时的我也颇懂事,对于这鞋的来历,父亲不说,我也就没敢多问。
后来,几经搬家辗转,好些记忆中的老物什都遗失殆尽,唯有那个包着一双半布鞋的红绸布包袱仍被父亲时刻带在身边,直到父亲年迈、中风、卧床。
在父亲弥留的那段日子,他吞咽困难、呼吸困难、坐卧不适。一天早上,他好像忽然来了精神,拿眼睛定定地望向我,艰难地挺起仅能活动的右臂,用枯枝似的中指指向床边的柜子。起初,我有些不解,后来,我才猛然醒悟,赶忙取出那红布包,将这一双半鞋放在他的床头。
“爹,你还记得这个东西?”我轻轻地问。
“咋不记得,这,这是你妈……留给我的……一辈子的念想,一双是订婚时候的,一双是她临死前,没有做好的……”虚弱的父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是他那些天来说得最长的句子。
“你还记得我妈?”我故意逗他。
“咋不记得?仵……国……兰……”父亲呼吸急促,一字一顿。提起我那已去世了近四十年的母亲,他的嘴角扬起这么多年来少有的一丝笑意。
我的眼眶顷刻间湿润了,赶忙背过身去,试图努力在脑海中还原父亲与母亲的那段难忘的青春岁月。
1975年的夏秋之交,父亲马贵东与母亲仵国兰经媒人仵保廷说合见面,地点在石佛寺北边赵湾水库的大坝上。蓝天,白云,微风,漫山遍野的山花开得正好……
父亲,干瘦、挺拔、白净,梳着那个时代男青年特有的印记——精干的中分头。父亲高小毕业,英气勃发,他穿着粗白布盘扣的对襟小布衫,黑土布裤子吊着腿儿,光脚穿一双旧黑布鞋,前边大脚趾处还有一个醒目的破洞。
母亲,清瘦,矮小,紫棠色,一头乌黑的自来卷头发,梳两条麻花小辫,辫梢的红头绳分外醒目。翻领对襟黄底格子布衫,蓝涤卡裤子,黑色的带襻灯芯绒布鞋。
由于是初次见面,彼此都显得十分拘谨、羞涩,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间显得有些局促,只听见水渠里清亮的赵河水在“哗哗”欢唱。
“来了!”父亲干咳一下,先打破沉默。
“来了!”母亲应了一声,脸颊通红,不敢看父亲的脸。
又是一阵沉默……
“你看这坡上的玉米长得多好。”父亲说。
“可不是,今年雨水足。”母亲应声道。
“你们那里种玉米多不?”父亲接着话茬说。
“不多,我们那岗是坡地,种红薯、花生多一些。”母亲答。
接下来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终于,父亲鼓足勇气掏了掏口袋,取出一方白洋纱印花小手巾递了过去。
一朵红云顿时飞上母亲的脸颊,她往边上撇了撇身子,父亲又伸了伸手,她又挒了挒身子。父亲索性走过去,麻利地将小手巾塞入母亲上衣的方口袋里,指尖似是触到了母亲的体温。
“拿住吧,你看那上面的大红刺玫花多好看,我专门托人在供销社买的呢。”父亲说。
“哈……”母亲憨笑了一声,顺手揪了根狗尾草,捏在手中摆弄着。
“还是你们街门上的人能。”
“嘿嘿。”父亲笑了一下。
接下来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风声、水声激荡着两个年轻人的心跳,随风起伏的还有渠边葱茏一片的芦苇。
“我给你做一双鞋吧!”母亲说着弯下腰来,试图目测一下父亲脚码的尺寸。“不用了,这多不好。”父亲躲闪着,生怕被看到脚上的破洞。
“得做,今早听我妈说,要是看中了就去撕布,让我给你做一双鞋。”母亲笑了一笑,露出一排细密的白牙,脸颊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父亲会心一笑,从我母亲的话里,他听出了满意的答案。
十来天后,石佛寺街边,媒人家。母亲打开绸布包,赧然说:“鞋做好了,你试试合脚不?”
“怪好哩,灯草绒呢!”父亲笑得很甜,接过来也顾不得丑,拿起就往脚上套,可左穿右穿,硬是拱不进去。
“做小啦?窄啦?还是脚面做得低啦?”母亲显得有些紧张。
“没事,鞋做得怪棱正(好),就怨我,脚上长了个栗子疙瘩,穿不上很正常。”父亲笑着解围。
“那我回去重新做一双。”
“不用了,这定亲鞋可不要重做的,我拿回去珍藏。”父亲拿眼飞了一下母亲的脸,“何况听保廷叔说你为了做这双鞋,手都被锥子扎破了?疼不疼?”母亲的脸上又浮起一片红晕。
自此,父亲便有了一双一辈子都没有正式穿过,却珍藏了一生的灯芯绒布鞋。
后来,父亲和母亲就结了婚。再后来就有了我,有了大弟、小弟……
因为我的奶奶做得一手好针线,母亲便没有怎么为父亲做过鞋。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执意要为父亲做一双。
“给你做双鞋吧?”
“不做了,你做得不好!”
“不好也要给你做一双,跟了你这几年,你还没有福气穿过我亲手做的鞋。”
于是母亲就开始张罗着浆袼褙,剪鞋样,纳底子……谁知做做停停,两只鞋底还没纳完,母亲就因为一场意外,永远地去了……
我的母亲仵国兰,20岁嫁给父亲,24岁便花一般、谜一般地凋零了,一生给父亲留下了一双半儿女,一双半布鞋,还有一生一世令父亲挥之不去的伤痛、磨难、追悔与遗憾。
去年,父亲也去世了。入殓时,我提议,让父亲将那一双半布鞋带上。族中的长者说,这样做有违我们当地的规矩习俗,因此,那一双半布鞋便成了父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也许吧,有些事,原本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就像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就像这一双半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