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听树木生长

作者: 迟子建

木碗透出的茶香气融化了玻璃窗上的霜花,这是外祖父撂在窗台上的一碗茶。

外面北风呼啸,霰雪狂飞,木刻楞房屋里却炉火熊熊。木柴“噼啪”地燃烧着,热气充斥在每一个寒冷的角落。

外祖母坐在灶房里用木梭子织网,家族里的年轻女人则用木质梳子挽起高高的发髻。

狗和鸡守着它们的木质食槽吃东西。狗将木槽舔得光光溜溜的,使其透出木质本色;鸡则用利喙将长形的木槽啄起一层茸茸的白毛。

这时候,我躺在木质的摇篮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口水弄湿了脖子。我不时地伸出手去拍摇篮的侧面,那上面画着荷花和鸳鸯。

大人们到江上去捕鱼,将捕到的鱼放到木盆里,然后回来用它炖汤,用木勺子吸溜吸溜地品尝着鲜美。

夏天了。我刚学会走路,趔趔趄趄的步态惹得院中的小动物围观。

我每一次摔倒哭泣时,狗就上来用舌头舔我的眼泪,鸡则趁机啄我的鞋底,因为那上面附着虫子的残尸。

菜园的木栅栏像睫毛的倒影一样美丽。黄瓜、南瓜和豆角浪漫地爬蔓时,大人们就把木杆插在垄台上,让它们张着嘴向上并且亲吻天光。

傍晚的火烧云团团堆涌在西边的天空时,家家户户的场院里就摆上了木桌和方凳,人们坐下来围着桌子吃饭,谈论庄稼和天气。

待到火烧云下去了,天色也昏暗了,蚊蚋蜂拥而来,人们就收了桌子,回屋睡觉。

我看见了树,秋天的树。它们的叶子已经被风霜染成金红色和鹅黄色。凋零的树叶四处飞舞着,有的去了水里,有的跑了一圈又回到树下,还有的落到了我的头顶,大概想与我枕着同一个枕头说梦话。我明白那木碗、梳子、桌椅、栅栏、摇篮等均出自这一棵棵树的身上。当我们需要它们时,就切断它们的咽喉,使它们不再呼吸。森林里的伐木声因为人类欲望的膨胀就从来没有止息过。

树本来是把自己的沧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我们为了利用它的花纹,将它拦腰斩断,并且虚伪地数着它的年轮,赞美它的无私。

木纹被分裂,它失去了自身的语言和立场。

我走在木桥上看两边的流水。我站在此岸,望着苍茫的彼岸,白雾使河水有了飞翔之感。朽了的木桥渐渐幻化成藻类的植物,而流水依旧淙淙。

我忆起了琴声,父亲生前拉出的琴声。小提琴的琴身是木质的,手风琴的琴键也是木质的,它们发出或凄艳或热烈的声音。

我们依赖着木器生长和休息,也依赖着它远行。火车道的枕木是由它铺就的,在水上漂泊的木船也是由它造就的。

划着木船在河上行走,桨声清幽地掠过岸上的林带,我们看到树木蓊郁地生长,夕照使其仿佛成为一座金碧辉煌的圣殿。它无可争议地成为人世间最迷人的风景。

人类伴随着木器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时代。树木与人一样代代相传,所以木器时代会永远持续下去。

我们把木椅放在碧绿的草地上,在阳光下小憩。我们坐在书房里把一本书从木质书架上取下来,读不朽的诗句。

我们把经典的画镶嵌在木框里,使这画更接近自然和完美。我们用木勺喝汤,体味生活的那一份简单和朴素。

我们用木制吊灯照耀居室,使垂落的光明带着安详与和谐。

你静静地听树木生长的声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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