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相城:窑火不绝映江南
作者: 倪伟南宋有诸多知名窑口,其中一处平江窑始终神秘。平江窑下落之谜,多年以来悬而未解。
近年来,苏州元和塘大型古窑址群历经多年考古发掘取得重大成果,专家初步判断,这里就是“平江官窑”所在地,成为解答这一谜题的重要线索。
而叠压在平江窑文化层上方的明清砖窑,身世也不平凡。数百年来,元和塘两岸始终是一处“国家级工业基地”。
“平江官窑”与明清砖窑现身
史籍记载,南宋绍兴十三年,宋高宗在一次郊祭中使用的陶礼器,就是由内府根据《宣和博古图》定制,交由“平江府烧变”,说明平江窑具备服务宫廷的能力和资质,因此也有“平江官窑”之称。虽然苏州当地有不少以“窑”为名的地名,但平江窑到底位于何处,始终没有答案。
“最近这些年,我们发现了平江窑的线索。”苏州市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刘芳芳说。她是元和塘古窑遗址前四阶段发掘负责人。在考古工作站的文物库房里,刘芳芳展示了几件陶器残片,可见器身上有常见于青铜器的夔龙纹。这些陶片出土于苏州相城元和塘古窑遗址,一系列陶器附着凤纹、夔龙纹、云雷纹等纹饰,是仿照青铜器而制,体现了高等级的出身。发掘中还出土了若干件黑陶器,疑似有漆层,是高档陶礼器。
刘芳芳说,遗址出土的一批黑陶器,如灯、尊、罐都是过去未发现过的器物。根据故宫博物院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专家观察,这些器物和南宋都城临安出土的器物非常接近。南宋御街遗址也出土过与此处完全相同的陶灯。宋代官方烧造礼器的图册《三礼图》中画着一种名为“丰”的器物,在元和塘古窑遗址中也发现了同样的器型。
2023年3月,一批考古专家云集苏州元和塘古窑遗址,他们在考察遗址和出土文物后确认,此处就是平江窑所在。
刘芳芳说,有诸多证据支撑平江窑的确认。宋代平江府就在今天的苏州,“窑口离不开水系,元和塘就是一条南北跨度很长的河道。而且根据南宋一些诗人的诗歌,南宋苏州烧窑的地区就在城北陆慕(旧称‘陆墓’)”。南宋范成大曾写道:“竟日窑烟直,中流塔影横。”后世研究认为写的就是苏州城北。另一位南宋诗人万俟绍之,在题为《陆墓寺》的诗中写道:“塘水清环寺,窑烟黑翳天。”
在平江窑遗址的上方,考古人员还发现了同样重要的遗址:明清时代的金砖窑址。金砖并非金子做的砖,与普通砖块一样由土坯烧制,不同的是,这些硕大的方砖极为平整坚硬,细腻密实,敲击上去,声音清脆,有如金石之声,因此得名“金砖”。皇家建筑中有“金砖墁地”的规制,就是特指这种砖。
苏州陆慕地处阳澄湖西岸,自明初营建紫禁城开始,直到清末的五百多年间,陆慕窑区始终都是金砖烧造唯一的采办之地。陆慕黏土极为细腻,杂质很少,只有这种纯净的黏土才能烧制出细腻的金砖。在表土之下,只有两到三米厚度的黏土适宜制砖,再往下杂质逐渐增多,因此烧制金砖的土并不易得。刘芳芳说,明初便确定陆慕金砖为宫廷用砖,意味着当时本地制砖已经达到极高水平,此前应该有长时间的技术积累。可以推断,元和塘古窑遗址在数百年里一直窑火不熄,从南宋平江窑到明清金砖窑,始终保持着高水平的工艺,并服务于几朝宫廷。
迄今为止,元和塘古窑遗址是苏州已发现的古窑遗存中,分布范围最广、延续时间最长、数量最多、面积最广、保存最完整,也是等级最高的窑业遗存。2023年12月,元和塘古窑群入选江苏省第一批省级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未来将被打造成考古遗址公园等,成为文旅产业创新融合发展的新高地。
金砖沿运河入宫
元和塘古窑遗址对岸,是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所在地。今年新晋国际建筑界最高奖普利兹克奖得主刘家琨,十年前便受相城之邀,在此地留下了一座地标性的设计作品。
从外表看,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低调沉静,不显山不露水。外立面的煤矸砖清水表面、屋顶烟囱、运料坡道,以及低矮的窑门洞口,都是特意保留的砖窑风格。博物馆里最重要的藏品,是1000余块明清金砖,这些砖曾经专供明清皇家建筑使用。
步入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二楼的成器厅,一艘精心复原的漕船将展厅巧妙地分隔为两个时空场景。一侧展现的是金砖在苏州装船、从码头起航的情景,而另一侧则生动描绘了金砖如何抵达京城,在王朝殿堂铺设。
望亭是江南运河苏州段的起点。古时,御窑金砖皆是用船水运,从京杭大运河运送到京城。作为古代漕运要塞,望亭曾是舟楫如织、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如今仍有沙墩港、南河港等水系遗存,以及古长洲苑、皇亭碑等古址遗存。望亭的运河文化,深藏于地志馆的文物中——良渚文化玉璧、春秋青铜器、明清铁器,串联起新石器时代至今的文明脉络。
一条大运河就像一条传输带,将以苏州为代表的南方文化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北京。在苏州相城,运往宫廷的高等级工艺品,冠绝全国。代表性成就被称为“元和三绝”,除了御窑金砖,还有陆慕泥盆和元和缂丝。
明代苏州地区出现民间缂丝作坊,并形成了一定的行业规模,陆慕和蠡口等地已有一批缂丝艺人集中生产。苏州缂丝织造技艺,今天已是世界级非遗,因为工序复杂、成本高,缂丝织品可以说是大运河边土生土长的“奢侈品”,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
“老一辈讲,我家曾为慈禧太后做过寿袍。宫里要求的时间紧,如果不能按时送到宫里,就会有灭顶之灾。没办法,我家祖辈把织机安置在船上,一边走一边缂,走了两三个月,缂了两三个月,终于在进京前完成了寿袍。” 王建江是苏州陆慕王氏缂丝世家的第六代传人。其先祖王金亭是清廷匠师,因技艺精湛,专做宫廷龙袍补子等缂丝工艺。
“炉火”生生不息
“很少有人知道窑顶上是有水的。这就是所谓的‘水火相济,变土成金’。”孙坚爬上一座高高的砖窑顶部,窑顶正中是凹陷的浅水坑,坑底由黄泥覆盖,黄泥上注水。孙坚说,这个水坑是为了密封,如果不密封,烧出来的是红砖,密封则能烧出青砖,以及金砖。
这口砖窑中烧制的正是金砖。此处是苏州陆慕御窑金砖厂(简称“金砖厂”),孙坚是金砖厂文化创意室主任,曾是古法金砖复原项目小组成员。金砖厂是今天唯一能烧制陆慕金砖的地方。金砖厂的其中一座窑炉,专门用来烧制金砖,其余窑炉烧制普通建筑用砖,维系着金砖厂的经济命脉。而产量极低的金砖,则维系着苏州的一条文脉。
金砖技艺曾一度失传。自民国起,皇家建筑的需求消失,金砖也失去了市场。由于金砖烧制难度大、成本高、产量低,除宫廷之外,民间需求极小,市场消失后,金砖技艺也随之消散。

20世纪80年代,香港报纸刊载了一条消息,称海外侨胞目睹故宫坑坑洼洼的地面,认为金砖工艺已经失传。消息传入内地,时任苏州御窑村村支书曹福南看到后,致信故宫博物院,呼吁抢救金砖制造工艺。此后,故宫博物院派人来到苏州,达成重制金砖的意向。
1949年出生的苏州人金梅泉出生于制砖世家,20世纪80年代,他带领工人,初步复原出御窑金砖。当时的金砖尚未完全恢复古法,2008年,金梅泉的女儿金瑾接过接力棒,启动重制御窑古金砖工程。
恢复古法的第一步,是找到记载过金砖古法的文献。一番查找后,《请增烧造工价疏》和《造砖图说提要》两篇重要文献被打捞起来。根据文献记载的流程,金砖烧制周期长达一年,多达29道工序,制坯8个月、烧制4个月,最后半个月是从土到砖的关键期。孙坚说,金砖烧制成功率不高,每年制作约一千个砖坯,成品率约70%,但佳品只有约15%。
经过七年攻关,国家级检测机构和故宫检测后确认,复原的金砖外观色泽、平整度等都达到古金砖标准。2018年,故宫博物院正式授予金砖厂“故宫官式古建筑材料基地”称号。
金砖的市场并不大,金砖已经极少作为建材。一些个人客户将其作为茶桌、棋盘、装饰品等,但一般也只买一块。金砖厂一方面开发金砖的多种用途,比如镌刻上图案和文字,作为礼品,以及生产出更小规格的金砖,制作成各类工艺品。同时,孙坚也和同事们以金砖的制作技艺,制作出各种文创产品,最畅销的一款是镇纸。
“镇纸沉甸甸的质感,表皮细腻、硬朗。”孙坚说,这是一款“嵌金铭文边款镇纸”,带边款的金砖随型碎片镶嵌在胡桃木中,不仅做到了“化缺为整”,也展现出了无雕饰的自然美。他认为,文创主要是“创意”,是手工艺之间的跨界结合。
和孙坚一样,王氏缂丝第七代传人胡燕也将缂丝工艺带入文创领域,织成扇面、钱包等小件物品,探索新市场。“我们经常走进学校,让孩子们在简易的织机上体验缂丝。曾经有人来工作室体验,最后就留了下来,成为我们的一员。”胡燕说,“缂丝很昂贵,难度也很大,只有真正有心的人才能传承下去。”
胡燕是王建江的女儿,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和爷爷经常去故宫修龙袍。大学毕业后,胡燕做了一年幼儿园老师,原本无心传承手艺。但很多年来,她的爷爷和爸爸收过的徒弟一个一个地来,又一个一个转行离开,她最终决定接过缂丝传承的责任。“缂丝是嵌入家族的魂,传承是我的使命。”胡燕说。
苏州相城有着丰富多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近年来,相城坚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工作方针,创新思路,搭建平台,不断探索非遗保护和发展的新途径,逐步建立并完善了国家、省、市、区四级代表性名录体系,涵盖多个非遗项目和代表性传承人。截至目前,全区共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61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99人。
一砖一城史,窑火映江南。吴国大臣伍子胥曾在此地“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相城因此得名,迄今已2500多年。相城区于2001年设立,如今正青春。金砖复活与缂丝传承的故事,正是悠久的江南文化延绵不绝的生动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