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满天

作者: 杨奇

1

木瓜的电话打来的时候,丁木正骑着捷安特单车单脚撑地等红灯。正值上班高峰,短短几秒身边便被电动车自行车围聚得密不透风了。电话一接通,木瓜的尖叫声就传了出来,震得手机咝咝作响。丁木大概猜到了木瓜想说的话,不想被周围的人听到,便下意识地腾出左手配合右手将手机和嘴巴遮掩起来。木瓜是典型的理科男,这两年又因为工作生活诸多不顺心有些抑郁倾向,高声说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足以见得这事对他来说不同凡响——

星光电影院要重修了,而且是“修旧如旧”。“修旧如旧”你知道吧?你当然知道了,我是说,这下玲珑有救了,我相信当全新的……哦不对,是跟当年一模一样的星光电影院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定会完全恢复记忆,不再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了,你记得吗?你肯定忘不了,这可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啊……

木瓜说得语无伦次,丁木听得有些发蒙,他含糊地应了几句后挂断了电话,同时下意识地瞥了眼四周,发现许多充满疑惑的眼睛正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离他最近的是一双被裹在女式羽绒服帽子下的眼睛,甚至让他觉察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警觉中透着谦和,好奇中透着热情——从矿区出来的像他母亲这个年纪的女人大概都是这样一副眼神。尽管他们大多已经离开矿区来城区生活多年,但只要你细心看,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果不其然,未等丁木移开视线,眼睛的主人开口了——就连声音也熟悉到能让人嗅到几丝煤灰味儿——

朝阳矿区的星光电影院?要重修了?

丁木“嗯”了一声,然后扭过头看红灯,做出一副不想继续被追问的样子。一来他对这件事尚不明就里,不好回答;二来他不想一不留神成了“流言”的源头。女人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未再追问,而是发出一声感叹——

是该好好修修了,它都成矿区的一块疤了。唉!

叹息之后,绿灯亮起,女人随着涌动的人流冲过斑马线,朝下一个路口奔去。而丁木则觉得魂儿似乎被他们带走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后面响起催促的喇叭声才回过神来。

丁木来到单位,停好单车,一路跟领导同事打着招呼进了办公室,简单收拾一下卫生,冲好茶水,打开电脑桌面上昨天输入了一半的汇报材料,沉思片刻——其实就是把断掉的思路重新连接起来,然后全身心地进入到工作状态之中。这期间被领导叫过去两次,都是类似于某篇文字材料中的某句话换个说法、某个数据核对一下之类的小事。手里的材料写完已接近十一点。他打开微信给领导发过去,愣神的工夫就收到了一个“OK”的手势回复。每次材料完成他都有种生病痊愈的畅快感,今天的畅快感似乎更强烈一些,他知道这跟上班路上木瓜的那通电话有很大关系。其实木瓜电话里提供的“信息”对他来说并不突然,只是“信息”最终的尘埃落定让他想到了金红苗,他知道是时候对她表示一下“感谢”了。于是他打开微信,点开了金红苗的对话框,想了想,输入了一行字:金总在吗?本想随后配个表情,但用微笑、握手还是拥抱?似乎都不妥,只好作罢。

几分钟后,金红苗回复了:丁大秘书有啥指教啊?后面跟了个玫瑰花的表情。意料之中的口气——包括回复的速度。不过此刻丁木却感觉那朵玫瑰花跳出屏幕伸到了鼻尖前,他甚至闻到了一缕玫瑰花的清香。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回复道:指教可不敢当,就是想请老同学吃顿便饭,不知可否赏脸。

没问题啊,去哪里?老地方吗?金红苗回复速度很快,口气中透着爽快。

老地方?丁木心里恍惚一下,有什么“老地方”吗?说起来两人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一般还是有别人在场,独处的机会甚至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他真想不起哪里能算得上“老地方”。

他正揣度着如何回复,金红苗却发来一个定位,随之跟了个偷笑的表情。丁木打开地图,放大了看,竟然是个鲁菜馆,就在泰山脚下。丁木想了想,两人的确在那里一起吃过饭,但那至少是三年之前的事了,那阵子时兴书画热,各种以泰山为主题的书画交流活动如火如荼。很多公司都想搭一搭这趟热门快车,一来可以通过赞助提升公司的知名度,二来也可以给公司注入一些文化元素。饭碗端在泰山脚下,没点文化是不行的——很多公司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金红苗就是这个时候找到丁木的。当时丁木在文化局工作,正好负责会展这一块,而金红苗的连锁超市公司也如日中天,在泰安城已经有了十多家分店,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往市外甚至省外拓展业务,两人可谓“一拍即合”,仿佛意中人终于走到了一起。那次见面,金红苗的原话是“我早就想找你了”,说完还配上了含羞带笑的表情;而丁木的回应则是“你不找我也要去找你”,配的是一副心满意足略带嗔怪的表情。当然他俩都心知肚明,暧昧以上的敏感区域是难以去触碰的,也就只好一笑了之,及时化解尴尬。

策划画展虽然流程简明,但各种细节核对起来琐碎复杂,尽管两人做的都是辅助性的工作,一通忙活下来也是累得够呛。那天画展圆满结束后,两人没参加晚上的庆功宴,而是相约去泰山脚下转转。天色已晚,两人没有上山,只是在山脚下峡谷里的水库边驻足片刻,仰观天幕之下的泰山雄姿。后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便去四周寻觅美食。无意间碰到了一个名叫“泰山宴”的小馆子,规模不大,装修也挺简陋,但宾客盈门,看起来生意不错。进去之后才知道餐馆主打“泰山合子”,一曰豆腐合子,二曰韭菜合子,三曰白菜合子,四曰煎饼合子。看起来制作简单,味道却很难忘,足见其门庭若市凭的是真本事。两人感叹泰山脚下竟隐藏有如此惊艳之地,还定下来日重游之约。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不排除刻意回避,约定被渐渐抛诸脑后。今日被金红苗提起,丁木有些羞愧,羞愧自己竟成了“失约之人”。只是不知道眼下金红苗提出这个约定,是一时兴起,还是一直念念不忘?

餐馆还是一如既往地火爆,好在丁木提前预订了。他找了个靠窗的座,一边漫不经心地刷手机一边望着外面的马路。金红苗出现了。她上身穿一件玫瑰色套衫,下面是白色纱裙,脚穿一双黑色高跟皮鞋。装扮略显张扬,不太符合她一贯简约干练的穿衣风格,能看出精心设计的痕迹。看着看着,丁木隐隐感觉上午那朵玫瑰的香气又萦绕在周围。

目中无人啊?金红苗伸手在丁木眼前晃了晃。

我是被一朵盛开的玫瑰花惊艳到了。丁木摇摇头。

丁大官人啥时候也学会油腔滑调了?

丁大官人?丁木扑哧一笑,道:这个称呼有意思,可惜人家官人身边美女如云,而我只是个孤家寡人。

美得你。金红苗斜睨他一眼,在对面坐下来,放好挎包,掏出手机刷了刷,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丁木急忙收住笑,将菜单推到她跟前,问道:想吃啥?

金红苗扫了菜单一眼,说:不用看了,泰山合子吧。

手机扫码下单,丁木把四种泰山合子各点了一盘,外加两杯豆浆。放下手机,望着金红苗,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金红苗被他看得双颊荡起一层红晕,低头道:干吗这种眼神,不认识了?未等丁木回答,她摆摆手说:算了吧,估计你又要油腔滑调了。说吧,找我干吗?可别再说好久不见之类的话了,直奔主题。

丁木哈哈一笑说:金老板的风格出来了啊,行啊,咱就直奔主题吧!我是为了星光电影院的事来的,如今这事尘埃落定,我要当面郑重地对你说声“谢谢”。

谢我干吗?应该感谢你自己吧,要不是你丁大秘书面子大,早就拆了。

丁木深吸了口气,说:我的意思是不单单要感谢你出钱,更主要的是感谢你终于迈过了那道坎,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容易。

你错了。金红苗摇摇头,把视线转向玻璃窗外。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她的眼睛里却似一潭空洞寒凉的池水,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些许凉意:我没有迈过去,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了,这件事该有个结果了。

2

玲珑她妈郝美芳出事那天下午,丁木正跟她在煤山上“幽会”。

“幽会”是木瓜的说法,一开始丁木很排斥,他为此大声斥责木瓜:吴一鸣(木瓜的本名,他因为头长得像市场街水果铺里待售的木瓜而得此绰号)你太流氓了,我跟玲珑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说话,你却说我们幽会?你再这样乱用词我告诉于老师。

一听这话玲珑着急得在一旁直摆手:千万别告诉于老师,于老师在班上说了,不能谈恋爱。

丁木一下迷糊了,摸着额头问道:玲珑你说啥,你说咱俩在谈恋爱?

玲珑立刻脸颊绯红,低着头不言语了。

木瓜在一旁不停地拍手道:玲珑害羞了,看来是承认了。转脸又对丁木说:丁木你小子真有福气,我们矿区子弟小学的校花都被你拿下了。

丁木没理会他,而是急忙把玲珑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是这么回事吗玲珑,我们是在谈恋爱吗?

没想到玲珑一把甩开他的手,腮帮子鼓起来,脸上由红转白,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也瞪得鼓鼓的,丢下一句:丁木你脑子是被糨糊糊住了吗?说完转身走了。

这时候夕阳西下,金灿灿的余晖笼罩着整片矿区,红衣绿裤的玲珑走进霞光里,她走路本就有精气神,现在带着怒气,从背后看更是步伐有力,身体有节奏地起伏着。丁木看了心也跟着起伏,他觉得心窝里涌出一股热流,又软又痒。说实话,他一直以来都愿意跟玲珑待在一起,也从心里喜欢她,但这就是谈恋爱吗?他还真没往那方面想过,毕竟他才九岁。而且他跟玲珑有过约定,那就是一起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离开朝阳矿区。至于去哪里,他们也没想过,或者说那还不重要。

这时候木瓜在一旁提醒他:玲珑被你气走了,还不快去追?

丁木正想抬腿,却突然停住了,他没好气地对木瓜说:以后不许再这样说了,否则我跟你绝交。

木瓜缩着脖子咕哝了一句:为啥不能说?又不是坏事。

丁木没理他,抬腿朝玲珑的背影追去。

丁木追上玲珑的时候,她已经进了家属区。丁木正想上前拉住玲珑,旁边的巷子里却猛地冲出一个人,他一看见玲珑立马喊出了声:玲珑还不快去看看,你妈出事了!

玲珑一个激灵,惊慌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在哪里?

星光电影院啊!

等他们跑到星光电影院门口的时候,人群已经将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看到玲珑跑过来,人墙像开闸的水库一样裂开一条缝,玲珑直接冲了进去。丁木急忙跟着往前冲,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了。那人问他:你是她家什么人?跟着去干吗?

另一个声音道:是她家小女婿吧?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丁木气急败坏地骂道:放屁,你才是她家小女婿。骂完挣脱开那人的手掌想往里跑,可这时候人墙已经合拢了,他被夹在了中间,只能从大人肩膀的缝隙里勉强看到里面的情景。他看到电影院入口的地上一片狼藉。那里原本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平时郝美芳就守着那张桌子卖票,桌子上还摆着个盛瓜子的竹箩筐,此刻桌子、椅子、箩筐都被掀翻在地,瓜子也撒得到处都是。有几个小孩坐在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叽叽喳喳地看热闹。此刻拱形的门洞里漆黑一团,像巨兽张开了恐怖的大嘴。里面也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人——今天有夜场电影,但远没到开演的时候。丁木努力屏蔽掉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听到细碎的说话声和女人的哭泣声。哭声是郝美芳的,这让丁木暗暗松了口气——刚才乍一听说郝美芳出事,他还以为她人身安全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候他也从周围人的议论中听出了大概:下午趁着电影院没人,煤矿会计金大全偷偷来找郝美芳,被叶老六堵在了值班室里,据说两人当时正抱在一起“啃得起劲”。叶老六是玲珑她爸,有一年井下瓦斯爆炸被炸断了一条胳膊,外号叫“独臂叶六”。独臂叶六把金大全痛打了一顿,然后找来矿长何守业主持公道。

金大全与郝美芳的事在朝阳矿区已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最近传得更凶。这让玲珑苦恼不已。因为跟玲珑的关系,丁木刻意不去关注流言,无奈木瓜这个“呱呱嘴”(矿区人对口无遮拦善于传播小道消息的人的叫法)经常在他耳边聒噪,说金大全早就跟郝美芳看对眼了,独臂叶六在事故中不仅被炸断了胳膊,下面也被震坏了,郝美芳受不了寂寞,就跟金大全好上了,还说两人密谋着要私奔。丁木听得不甚了了,便找他爸丁大路询问,结果被他爸一脚踹到了墙角里。不过还有一个说法,说独臂叶六本来就脾气坏,出事之后更是坏上加坏,对郝美芳非打即骂,金大全是可怜她所以经常找她聊天安慰她,两人就是正常的朋友关系,清清白白。丁木自然相信后者的说法,因为在他眼里,郝美芳是个温柔善良甚至还有些内向的女人。她通常只会对他温柔一笑,从不多言多语,即便她在星光电影院门口卖票的时候也很少抬头,跟人打招呼时脸上会带着那种略显羞涩的笑意。只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了——矿区人评价她比电影明星赵雅芝差不了多少,所以才会引起男人爱慕女人嫉妒,出现了那么多闲言碎语。再加上独臂叶六那样对她,丁木打心里同情她,甚至还觉得她跟金大全很般配呢——金大全是矿区会计,既有实力,人长得也不赖,属于男人堆里的“人尖儿”。当然这话可不能对玲珑讲。其实刚才他们在煤山上说悄悄话的时候就说到了这个问题,玲珑的意思是她爸再不好也是她亲爸,别的男人都比不了,而且如果她妈跟金大全私奔了,毁的可是两个家庭。丁木吃了一惊,他这才意识到,如果郝美芳跟金大全私奔了,玲珑家毁了,金红苗家也毁了啊。

上一篇:
下一篇: 那一枪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