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导演
作者: 任耀榜岭下村的张福良来了,一进到万长山的院子就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万长山与张福良一个在岭上住,一个在岭下住,虽然距离挺近,但在万长山的心里,感觉自己和张福良不是一路人,所以也就几乎没打过交道。张福良亲自登门已属不正常,再看他进院子时的面部表情,阴阴的,心里像是藏着事,更让万长山觉得来者不善。万长山不由得心想,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事呢?他笑着说:“稀茬啊,兄弟,第一次来我家吧?”
张福良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听说你收了几窝蜂,上来看看。你一共收了几窝?”
万长山说:“兄弟的消息够灵通的,这么快就知道了。蜜蜂可能知道我家遭灾了,要帮助我家。一共收了十一窝。”
“都是一天收的?”
“一天能收这么多,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万长山笑着说,“开始十来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想放弃了,到第十三天才有动静。当天收了四窝,过了一天收了三窝,又过了两天收了四窝。”
张福良说:“是啊,做梦娶媳妇,天上掉馅饼,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我来就是通知你,你收的蜂是从我家跑出来的。”
“是你家的?”万长山有些吃惊,“你家跑了几窝?”
“十一窝。”
万长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他心说,这事换成其他人说,我可能会相信,可从你张福良嘴里说出来,我还真得仔细掂量掂量。在万长山心里,张福良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人。他还记得张福良昧赵大年黑山羊的事情。当时,畜牧局扶持岭上村困难户赵大年五只黑山羊,其中一只跑丢了,被张福良捡到后藏在家里,用绳子把羊嘴捆上不让它叫唤,等到天黑弄到城里给卖了。赵大年听到消息后去找他,他表现得比谁都有理,说:“咋了?我是偷你的了还是抢你的了?我在路上捡的犯法吗?我要是不捡,那它也会被狼吃了。”那次张福良讹诈过路司机的事,更让万长山彻底看透了张福良。当时,万长山从城里搭乘给村里送烤烟煤的货车回村,车在岭下村会车时,一个车轮掉了下来,正好滚落到张福良的地边上,砸坏了他地里的十三棵玉米,张福良张口就让司机赔一千元,不赔不让走。司机只好掏出十张百元钞票递给张福良。万长山揶揄张福良,说:“兄弟,你的玉米是金玉米还是银玉米,十三棵玉米值一千元?黑啊!”张福良挤挤眼说:“不宰白不宰。”
“说吧,这十一窝蜂是让我自己收走呢,还是你给我送回去?”张福良咄咄逼人。
万长山说:“福良兄弟,你就这样上嘴唇下嘴唇一碰,我收的蜂就成你的了?我没法服你。你怎么断定我收的蜂就是你家的?你家的蜂身上有字,还是它们会开口说话?”
张福良的脸倏然变色:“万长山,你是要抬杠吗?我既然能上门找你,就是有证据。”
“说一说你的证据,我听听。”
张福良说:“我之所以敢说你收的十一窝蜂是我的,有三个证据。第一,方圆十里没有人家说蜂跑了,只有我家的蜂跑了。我家跑了十一窝蜂,你正好收了十一窝,你说这些蜂不是我家的是谁家的?第二,蜂飞直路,不拐弯抹角。我住岭下,你住岭上,在我家院子里就能看到你家的房子,这是不是直路?第三,听说你收蜂用的是你老爹当年在深山老林里采的老崖蜜做蜜饵,这种蜜香气足,传得远,所以就把我家的蜂勾引上来了。”
“你说的这三条,没有一条是真凭实据,只是你的推测,不能作为证据。”
“你讲不讲理?”
“我就是讲理才这样说。”
“好,你等着,我还就不信了,剃不了你这个头。”张福良恼羞成怒,朝院外走。
“我的头正好这些日子没洗,里边有砂子石头,小心毁了你的剃头刀!”万长山在后边大声说。
那几天,万长山的媳妇齐彩婷给本村的陈晓东家拣烟。陈晓东承诺近的人管吃,远的人管住,每人每天一百块钱,但他对齐彩婷不是这样说的。他说:“嫂子,给别人一天一百,不能给你一天一百。”齐彩婷笑着说:“一分不给也行。”陈晓东说:“不是这样的,给你的要比一百多。你干活麻利,我按工效给你付工资。”齐彩婷说:“你给别人多少,就给我多少。都是两只手,快能快多少,慢能慢多少。”陈晓东说:“那不一样的。”
女人们一边拣烟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头就凑在了一起,成了一人说几人听。陈晓东看见了,就喊道:“手不能停啊!”齐彩婷话少手快,她把青色和杂色的烟叶先挑出来,再把橘黄、柠檬黄、红棕、青黄、微青等颜色的烟叶分开挑拣,心无二用,心在眼上,眼在手上,心到眼到,眼到手到,动作快,下手准,三下五除二就挑出一堆,三绾两绾就是一把,整齐地摆放在一边。陈晓东把大家挑出的不同等级的烟叶分别扎捆,做上标记存放在里间屋里。对其他人挑拣的烟叶,他经常觉得不满意,不是嫌挑拣出来的烟叶纯度不够,就是嫌烟叶等级定得忽高忽低。而对齐彩婷挑拣的烟叶,他总是啧啧称赞,说:“彩婷嫂子这活儿做的,真是哑巴见哑巴,没话说。”怕晚上在灯光下挑拣烟叶会有误差,陈晓东就让大家吃过晚饭后回去休息,第二天早上七点前赶到,不用在家里吃早饭,他给大家安排早饭。吃晚饭时,陈晓东开始发钱,每人一张百元大钞,发到齐彩婷跟前,说道:“哎呀,彩婷嫂子,不巧到你跟前没钱了。”齐彩婷说:“小事,没了我就不要了。”吃罢饭,彩婷要随大伙一起走时,陈晓东喊住她,说:“嫂子等等,开玩笑呢,怎么能少了你的辛苦钱。”等其他人走后,他拿出二百元递给齐彩婷,说:“这是你今天的辛苦费。”
“给多了。”
“不多。”
“大伙都是一百,我是二百,还不多?”
“我跟你说过了,你的工资按工效论价。你干活利索,一个顶俩,就应该领双倍工钱。”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这是你劳动所得,我愿意给,你就拿着。”陈晓东说着把二百元塞到齐彩婷的口袋里。
第二天,陈晓东给齐彩婷发的还是二百,第三天依然是二百。
万长山问:“人家都是拿一百,你凭什么拿二百?”
齐彩婷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啊。”
“这样子,我受不了。”万长山说,“前几天,我搭顺风车把咱家的柿饼拿到集上卖,刚开始还有人讲价,后来就没人讲价了。一个姑娘给了我五十块钱,我应该找给她二十三元,她却说不用找了,扭头就走。一个小伙子应该付二十块钱,他手里明明有二十元可就是不给我,给了我一张一百的。我说怎么给这么多啊?把你那二十块钱给我,正好不用找了啊。他说不找了,你家里的我全要了。我说家里已经没有了。他说,今年没有明年有啊,明年的我提前预订了。我说明年是什么样子现在还不好说呢。他说,明年没有后年有啊。”
齐彩婷说:“大家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万长山说:“我再笨,这意思还能不明白?”
忙完手头的事情,陈晓东就拿着矿灯到万长山家去了。他去万长山家是要把彩婷嫂子退给他的钱送回去。今天晚上齐彩婷走时,陈晓东又给了她二百。她把之前多给的三百加上这次多给的一百藏在手里,趁陈晓东不注意,把钱塞在了陈晓东挂在梯子上的衣服兜里,走到大门口时才告诉他。陈晓东说:“嫂子,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一会儿再给你送回去啊!”
万长山坚决不要陈晓东送来的钱。他说:“晓东兄弟,你的好意我和你嫂子领了,但是你多给的钱我们说啥也不能收。”
陈晓东说:“这是嫂子劳动所得,我没有多给一分钱。”
万长山说:“多给没多给,我们心里清楚,超过一百我们多一分也不要。你要强给,明天我就不让你嫂子去了。”
万长山这么一说,陈晓东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要是彩婷嫂子不去了,对他来说还真是损失,就无奈地说:“你们两口子真执拗。”又说:“看哥的身体,怕是恢复后也不能再出大力了,接下来咋打算,想过没有?”
万长山说:“想过啊,怎么不想。有时彻夜不睡,想得头痛。我总觉得像现在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不是长久之计,得找个能一直做下去的营生。可找个啥营生我一时吃不准,种药、养蚕、弄食用菌、做小生意,啥路子都想了,都有点不现实。你今天来了,我就跟你敞开说吧,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养土蜂试试。”
陈晓东说:“养蜂这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是个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得细心,否则养不长远,规模也大不起来。我之前养过,就没弄好。目前,咱村就我三伯家养得不错,如果你决定养,回头我跟他说说,让他好好给你传授一下经验。我家还有十多个蜂箱,明天就给你送来。可以先试着收蜂。但这个不是你想收,立马就能收到的。”
陈晓东走后,万长山开始张罗收蜂事宜。把野蜂收入蜂箱,技术含量不算太高,这事万长山小时候就做过,当时纯粹是为了玩。他看老爹把捞面用的笊篱放在窗台上晾着,就拿去抺上蜂蜜,把它挂到院边的树枝上。还真招来了蜂群。渐渐地,笊篱上挤满了蜜蜂,老爹看蜂王也在里边,就点上艾草熏着,将这些蜂收归箱中。采了蜜后,老爹奖励他夏天用井水拌蜂蜜喝,那感觉比现在吃雪糕还爽。
万长山很高兴做这样的事情。当年是为了玩,现在不是了。他要通过收蜂、养蜂、采蜜、卖钱,改变家庭困境。收蜂像钓鱼,要有诱饵;可又不像钓鱼,钓鱼可能会让鱼受伤,收蜂却不会。收的时候要小心翼翼,收来了还要小心伺候,一时一刻都不能让它们受委屈,否则它们一不高兴就不辞而别,找都不知道上哪里找,即便是找着又收回来了,它们还会伺机再跑。
万长山先后找来了小簸箕、竹笊篱、竹篮子、竹箩筐、竹篓子、扫地笤帚、柳编小笸箩、修路民工当年留在石窑下的柳编安全帽等,把它们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拿来老爹珍藏的崖蜜,用勺子挖到碗里,倒上一点温开水搅拌一下,均匀地涂抹在每个物件上。把它们分别挂在院边的槐树、椿树、柏树、榆树、桃树、柿子树上和房后的构树、楸树、桦树上。
第一天没动静,接下来的三天还是没有动静。陈晓东的三伯陈清海来了,说道:“怎么样,没动静吧?”万长山说:“真让三叔你说着了。蜂朝旺处飞,我家刚遭过灾,脉气弱,蜂不愿意来啊。”陈清海说:“那只是一种说法,你不要太过相信。既然拿定了主意,就不要三心二意。一天两天收不到,就等个三天五天;三天五天收不到,就等个十天半月。说不定就等到了。”
到了第十三天,事情有了转机。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万里无云。万长山先是发现院边有零星的蜂在飞,后来越飞越多,很快就在柏树上挂着的笊篱上聚成一坨“疙瘩”。万长山爬上梯子凑近笊篱看,只见蜂王被群蜂簇拥在里边,纹丝不动。他急忙下梯子,搬来蜂箱,取出巢脾,抹上崖蜜,又插回蜂箱,然后点上艾草。他一只手举着艾草上了梯子,另一只手取了笊篱靠近巢脾。被艾烟熏得发昏的群蜂闻到蜜香,就身不由己地朝巢脾移动。万长山用筷子小心地夹起蜂王,放到巢脾中央,笊篱上的蜂不断地朝蜂王集结。待笊篱上的蜂差不多都移进蜂箱了,万长山合上箱盖,将蜂箱搬到房后的崖坎上固定好。接着,房后桦树上挂着的小簸箕上又飞来一窝,万长山上去一看,也有蜂王在里边,就取下簸箕,收进另一个蜂箱。这天,万长山一共收了四窝蜂。听着崖坎上的蜜蜂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万长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一股强烈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晚上齐彩婷回来后,万长山高兴地告诉她:“今天不错,收了四窝。”齐彩婷说:“一下子收四窝,运气这么好啊。”万长山说:“今天天气好,可能是山里土蜂分窝的好日子吧。”齐彩婷说:“该不会是别人家养的蜂跑出来的吧?”万长山说:“也有这种可能,要是别人家跑来的,人家来找,咱就还给人家。你明天去晓东家干活时,顺便问问晓东三伯,看是不是他家的蜂跑了。要是的话,咱给他送回去。”
早上,齐彩婷在陈晓东家的大门口遇到了陈晓东的三伯陈清海。
齐彩婷说:“三叔早啊。”
陈清海说:“彩婷干活真实在,这么早就来了,让晓东给你加工资。”
彩婷说:“加什么工资啊,应该的。三叔,我问你个事。”
“啥事?说。”
“你家的蜂昨天有没有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