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要学洋人的东西?”
作者: 张玮一
1860年10月,恭亲王奕䜣面对一封信,陷入了苦恼。
这封信是英国专使额尔金的专职秘书巴夏礼写的。此人原本是英国驻广州领事,因“亚罗号事件”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在战局之中担任特使,结果被清朝政府扣押。
此时,面对兵临城下的英法联军,孱弱的天朝军队已经一溃再溃,连咸丰皇帝都仓皇逃出北京,去承德避难了,只留下自己27岁的弟弟恭亲王奕䜣担任“钦差便宜行事大臣”,就负责一件事:和洋人议和。
奕䜣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不多,但毕竟脑子活络,想来想去,就想让扣押在手里的这位巴夏礼写信给英国人议和。
巴夏礼一开始坚决拒绝,但耐不住奕䜣后来好吃好喝地招待,最终软了下来,同意用中文给英国人写了几封信,比如有一封写的是:
“恭邸人甚明白,中国相待亦好,暂缓攻城。”
信是用中文写的,因为这样才能让奕䜣他们放心没有搞什么猫腻。但问题是,这封信一旁还是写了几句英文——这就让奕䜣他们警惕心一下子提高了:难道巴夏礼是在用洋文传递什么秘密情报?
奕䜣很想知道那几句英文写的是什么,但很无奈:自1840年国门被强行打开后,20年来,朝堂上的中国官员们依旧无人能认英文——他们认为这种横写的“鬼画符”像横行的螃蟹一样,称之为“蟹文”,是不屑去学的。
那怎么办?情急之下,四处搜罗,终于得知在天津的一个黄姓广东人懂英文,赶紧找来,仔细一辨认,答案水落石出:巴夏礼的那几行“蟹文”,无非就是自己的英文签名,还有英文年月日的落款。
奕䜣虽然松了口气,却也为此深深懊恼:洋人打交道了那么久,朝堂上下,居然到现在都没一个人能认洋文?为这几句年月日还一来一回耽误了那么多时间,太不值得了。
其实早在1858年的中英《天津条约》第50条里,英国人就下了“最后通牒”,表示请中国尽快派人学习英文,因为今后英国的文书都会用英语写,不再以汉文出现,并且明确指出:
“自今以后,遇有文词辩论之处,总以英文作为正义。”
人家本国的文书用本国文字来表述,你也不能说他不对,思来想去,奕䜣决定要改变这个现状——我们看不起洋人,但毕竟要和他们打交道,要和他们打交道,那至少也要学学他们的语言和文字吧?
1861年1月13日,恭亲王奕䜣领衔上奏,请求咸丰皇帝批准,由官方培养一批通晓洋文的人才,理由是:
“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情性,……欲悉各国情形,必谙其语言文字,方不受人欺蒙。”
1月20日,咸丰皇帝批准了奕䜣的这个奏折。
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官办培养外语人才的学校——京师同文馆,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成立了。
二
同文馆自成立开始,就一直不是很顺。
首先是缺老师。虽然咸丰皇帝在1861年1月就批准建校,但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外国老师——主要是要朝廷觉得可靠可控的外国老师——最终一直拖到1862年下半年才开学。
老师有了,学生也不好找。按照奕䜣等人的最初想法,同文馆招生其实是面向满人特权阶层的,只有八旗子弟才可以报名,且名额很少。但招生简章放出后,高阶层的满人根本不屑于让子弟报考同文馆。后来慢慢放宽到汉人子弟也可以报名,也应者寥寥——大家都认为洋文是“奇技淫巧”,正经人家的孩子都应该以考科举功名为正途,去同文馆学习是一件丢人的事,甚至是耻辱。
最终,同文馆好歹张罗开了学。一开始只设立英语一科,慢慢开始增添法文、德文等科目,招收的学员也开始多了起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奕䜣等人发现一个问题:
如果只是以培养“翻译人员”为目标,即便加上上海的广方言馆和广州同文馆,“同文馆系”培养的人才也远远满足不了洋务运动的需要——洋务运动不仅仅要的是语言人才,还需要懂得西方天文算法、火器轮船机器制造技术的人才。
不仅仅是奕䜣,当时的浙闽总督左宗棠、江苏巡抚李鸿章等见识过西洋科技的封疆大吏,都纷纷来信催促能进一步加快“洋务”人才的培养。
在这样的背景下,1866年12月11日,奕䜣上奏,请求在同文馆下再设“天文算学馆”,理由是:
“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军,无一不自天文、算学中来。”
按照奕䜣的设想,天文算学馆的招生要进一步扩大范围:满汉均可,30岁以下,正规科举出身,五品官以下。
奕䜣预料到这个方案一出台,会引起各方面的不满,所以他在1867年1月28日又上了一折,针对可能会出现的反对意见,归纳整理了三条,逐一反驳——先打好“预防针”:
第一条,是针对有人会觉得“臣等此举是不急之务”。他指出,中国谋求自强已经是迫在眉睫,时间不等人,怎么可能“不急”?
第二条,是针对有人会指责是“舍中法而从西人为非”。奕䜣辩称“其实法固中国之法也”,增设天文算学馆,就是要让我们的祖宗之法重新焕发活力;
第三条,是针对有人会觉得“中国之人师法西人为耻”。奕䜣指出,天下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落后,连日本都在积极学习西方,难道只有中国仍要“不思振作”吗?
三条煞费苦心的奏折呈上去,奕䜣的心放下了不少。
在他看来,如此这般,增设天文算学馆的阻力会小很多了。
但是,他还是太小看另一派势力了。
三
一个叫张盛藻的人,率先站出来反对。
张盛藻当时是山东道监察御史,他在3月5日上了一道奏折:
“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若以自强而论,则朝廷之强,莫如整纪纲,明政刑,严赏罚,求贤养民,练兵筹饷诸大端……”
意思很简单:你要天文人才,让钦天监的人去学便是了;你要工匠,让工部派那些工匠杂役去学就是了。我们科举出身的堂堂读书人,怎么能学这些奇技淫巧呢?你真要自强,不如从自身做起……
张盛藻虽然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大人物,但他的这番言论是很得朝堂上下人心的。事实上,自从同文馆成立以来,各种怪里怪气的声音就没停过,光影射号称“鬼子六”奕䜣的对联就出过好几副,比如:
“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
又比如:
“孔门弟子,鬼谷先生。”
但张盛藻获得满朝大臣们暗暗点赞,还因为他奏折上另一句话:
“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为其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何必令其习为机巧,专用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
这句话看上去似乎还是“读书人不能去学那些下等技艺”的老一套,但其实是针对天文算学馆的招生条件:正统科甲出身的读书人,也在招收对象内。
奕䜣当时给出这个招生条件,原本以为是对读书人的一个示好:1860年后,清廷四品到七品之间的官员,候补等官的人数以千计,奕䜣觉得给这些寒窗苦读而无官可当的人一条新的晋升途径,是好事。
但是,这一政策也打破了中国传统的科举晋升之路:从小读四书五经的“正经”读书人现在还要去学西洋的科学知识,在很多人看来这不是“镀金”,而是“贬值”,是“投机取巧”。而更关键的一点是,通过“同文馆体系”晋升上来的“新式人才”,势必会围绕奕䜣形成一个新的官僚集团,这将对旧有体系形成巨大的冲击。
张盛藻的这道奏折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但慈禧当天的意见就回了过来——她站在了奕䜣这一边:
“天文算学为儒者所当知,不得目为机巧。……不过借西法以印证中法,并非舍圣道而入歧途,何至有碍于人心士习耶。”
张盛藻这一次的反对,就被无声无息地化解了。
但奕䜣心里很清楚,张盛藻是不可能无缘无故走到前台的。
他的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势力。
果然,一个能量比张盛藻大得多的大人物,很快出场了。
四
3月20日,就在张盛藻上奏之后半个月,倭仁也上奏了。
倭仁的正式官方头衔主要有三个: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总理户部大臣,江湖头衔有一个:“道光以来一儒宗”,但还有一个头衔,大家非常看重:“帝师”——他是同治皇帝的老师。
这样一个人物站出来反对开设天文算学馆,不可谓不重量级。
倭仁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呢?总结下来就四个字:华夷之辨——“奉夷人为师”,是“求一艺之末”。
他在奏折里明确指出:
“天文算学为益甚微,西人教习正途,所损甚大。”
还有一句话更是博得满堂守旧派的喝彩:
“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倭仁的地位远高于张盛藻,所以慈禧看到奏折后当即就招倭仁入宫面议,听取他对天文算学馆的意见。听完以后,把倭仁的意见又转给了奕䜣领衔的总理衙门。
同样,出于对倭仁地位的忌惮,奕䜣等人也不敢怠慢,在4月6日回了一封很长的奏折,再一次阐述了中国目前面临的危机之深,而西洋的那些东西绝非“一艺之末”。为了保险起见,奕䜣还把曾国藩、李鸿章等支持洋务的大臣们的奏章一并整理呈交,意思是“这绝非我一家之言”。
慈禧同样把总理衙门的奏章交给了倭仁,并表示各督抚都可传阅。
第一轮较量就此结束,倭仁很快又在4月21日发起了第二轮攻击,再次上奏反对增设天文算学馆。
倭仁第二轮的反对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观点提出,依旧认为学习西洋技艺会扰乱“科甲正途”的体系和人心,如果不能百分百确保成功,不如缓行。他还提了一句:
“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
意思是我中国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就算你真的要学天文算学,我们自己没人吗?
这封奏折一上,终于给奕䜣他们抓到了一个绝好的反击点。总理衙门立刻上奏,大意是:
这可就太好了!既然倭仁大人您这么说,您肯定知道我们国家哪里有天文算学的人才,请您另找一个地方重新开个馆,专门教授您找到的那些人,国家前途有救了啊!
看到自己被顶到了杠头上,倭仁立刻嘴软:
“意中并无精于天文算学之人,不敢妄保。”
而慈禧的态度也已经很明确了——支持办馆:
“该馆望大臣悉心计议,意见相同,不可再涉游移。”
但事已至此,原本渐趋平静的水面,又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
五
这颗小石子,名字叫杨廷熙。
1867年5月,天下大旱,按照惯例,皇帝要广开言路,允许各地官员上书提意见。
杨廷熙是个候选的直隶州知州,他就是借这个机会,写了一封奏折,上来就把这次“天下大旱”和“增设天文算学馆”暗戳戳扯上了一些联系,然后说自己有十条“大不解”,总结下来基本是这样的意思:
洋人一直侵略我们,我们现在却要去向这个仇敌去学习,“不耻不共戴天之仇,而羞不知星宿之事”,为什么要“忘大耻而务于小耻”?
我们现在如果去拜洋人为师,洋人万一给我们喂“迷药”,把我们的“忠义之气”全消解了,那怎么办呢?那些洋人教出来的中国人,肯定和洋人沆瀣一气,会成为他们的代理人,如果以后和洋人们一起联合起来造反,那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