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如何改变中国人的生活?
作者: 李天纲 严步耕徐光启是“中西文化会通第一人”,一生有幸有不幸。他是400年来最出色的上海人之一,也是了不起的中国人。他拥有天时、地利、人和,不愧为“三才”兼具,氤氲所钟。天时,指的是400年前进入了“早期全球化”时代;地利,指的是那时的上海正处在时代前沿;更主要的是他有“人和”。
中国近代历史的开端人物林则徐是“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睁眼看世界”后面还有一句狠话,“师夷长技以制夷”。“师长说”是你死我活的:你吃不了我,我就偷师学艺吃掉你。这不是“人和”。这种近代史叙述方式是一个斗争心态。不管是明史、清史,还是近代史、现代史,如果我们多讲讲徐光启的话,至少会对16世纪以来的中西方历史(明清易代史要另说)有一种舒展的心态、柔和的理解。徐光启和欧洲人交往,是以交朋友的心态学习“文艺复兴”。近代历史从他讲起,可能在中西思想、宗教、哲学领域得到“会通”式的启发,从个体精神的“人和”达成文化上的“人和”。
徐光启的事情,当时并不被认为重要。比如他和意大利耶稣会士毕方济翻译了《灵言蠡勺》,黄宗羲这样博学的人都读过,其他没有人知道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徐光启跟利玛窦两个人翻译的《几何原本》,在当时一点都不重要,但现在“几何”就伴随着每个人的学生时代。
徐光启与中西文化交流
徐光启有三个身份很重要。
首先,他是一个政治家。1633年,徐光启去世。在去世之前,他在做中国的头等大事——拯救大明,崇祯皇帝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为什么呢?因为徐光启承诺拿出一部好的历法,把天下乱象搞定。危亡时刻,中国人对天地特别崇拜和敬畏:从皇帝、士大夫到老百姓都认为,把皇历编好了,天象说准了,历法准确了,天下就会慢慢地太平。人与天要相配,君不配德,德不配位,天下就大乱。此外,徐光启还承诺能抵挡满清入侵,他以文官身份挺身练兵,法宝就是从澳门引进“红衣大炮”。他确实是能救大明王朝的,但在1633年去世后,明朝就没得救了。这个判断并非臆测,这是多尔衮说的。多尔衮入关后,读到了《徐氏庖言》,说如果徐光启还活着,如果崇祯皇帝完全信任徐光启,哪里还能让我们入关呢?徐光启的杰出政治家地位,在晚明当属第一人。
其次,徐光启是一个科学家。他翻译了《几何原本》,还编写《农政全书》,主持编纂《崇祯历书》。但是,翻译事业的另一半是外国人利玛窦。
徐光启的另一个身份,即天主教徒。所以,徐光启有政治家、科学家、宗教家三种身份。这三种身份是不能割裂的整体。

徐光启的伟大也在于细小。最近我在编《马相伯全集》,重读了《徐文定公与中国科学》。一百多年前,马相伯在北京西山遇见和徐光启相关的遗迹,触景议事。中华民国元年,马相伯做总统府高级政治顾问。那一年废旧历用公历,改1月1日为元旦,全国第一次新年放假。徐光启当年修历,通过罗马灵采学院和法国蒙彼利厄大学,把中国的资料送到欧洲去。欧洲人拿到这些资料后非常兴奋,作了最新的研究,帮助徐光启、汤若望完成了《崇祯历书》。马相伯是想说,这部历法不是简单翻译欧洲《儒略历》,而是欧洲、北京、江南合作研究的最新成果,“非师西洋陈说,乃利用性发明”,和今天的国际合作研究一样。中国的经纬度、动植物、山川、地理、人文、历史,还有“四书五经”中的伦理、政治和法律,欧洲人是加以吸收了。反观中国方面,徐光启之后却没有人好好做,因而就落后了。相比欧洲科学家的热情,明清士大夫对科学的冷漠是多么可怕,徐光启的学术焦虑就容易理解了。
那时,欧洲的“文艺复兴”研究所有的东西,“文艺复兴人”就是“The man who knows everything”。达·芬奇、邓玉函、基歇尔是“文艺复兴人”,徐光启也可以算一个,竺可桢先生称徐光启是“中国的弗朗西斯·培根”,但“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却一直没有搞起来。徐光启讲的话、做的事,和现代人关切的问题完全一致,不像一个400年前的古人。徐光启能够亲近我们,是因为他有很多鲜活的东西。
徐光启真是一个现代人,他读“四书”,还读亚里士多德作品。400年前的明朝人读亚里士多德作品,这事在当时并不起眼,今天却难以想象。《柏拉图全集》是前几年由清华大学的王晓朝教授翻译完成的,他问:“天纲,这怎么可能,400年前!”原先我也吃惊,徐光启生前的1624年就刻印了这本书!哪怕主要是毕方济翻译的,至少他是润色、校勘和核定过的。徐光启是用《大学》《中庸》里的文句来翻译亚里士多德,用宋明理学的术语来解释阿奎那神学。
徐光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
徐光启在科学、文化、教育、宗教方面的贡献,如何体现在日常生活中?
首先讲徐光启的科学贡献。他和利玛窦一起翻译《几何原本》,这是利玛窦、伽利略、邓玉函的老师克拉维乌斯的作品,他是《几何原本》的整理者、注释家,是近代数学的奠基人,徐光启把他叫作“丁先生”,因为克拉维乌斯的意思就是钉子。如此,徐光启也变成了克拉维乌斯的再传弟子了。但是,徐光启同时又继承了汉代的《九章算术》,研究勾股术。
在明末清初,中国的科学技术开始落后,而此前在世界上是领先的;在汉唐,甚至元代,中国的数学都还很领先。到了明末清初,欧洲科学兴起,中国就落后了。欧洲科学是在17世纪、18世纪产生的,利玛窦到中国时正处于起步阶段。徐光启带着一批中国学子加入进去,机会是很好的。
徐光启和熊三拔共同翻译了《泰西水法》,从亚里士多德的物质起源,说到太阳系成形,讲到了行星环绕,地球成形,再讲到地球的大气层,然后才讲地质、山川、河流,最后才讲水运、水法,如何搞水利工程,制造和使用器械、工具等等。那个时候,科学还没有和神学分开,所以会从天主造物、天体起源讲起,就和《三国演义》《封神榜》讲宇宙洪荒、天地玄黄差不多。
其次,徐光启还搞了一个“农业革命”,也是和欧洲连在一起的。徐光启的《甘薯疏》,在中国推广番薯,而番薯的原产地不是中国,是南美洲。番薯在上海叫“山芋”,不是洋山芋,是山芋(sweet potato)。这个是外来的新鲜之物,16世纪西班牙人把它从墨西哥带到了菲律宾,福建人又从菲律宾带到台湾,再从台湾带到闽南。徐光启不是从这条路线走的,他入教以后和澳门耶稣会士熟悉,从葡萄牙人那里引种。当时还从澳门传入了烟草、玉米等作物。其中,番薯的作用最大,带来了绿色革命。这种作物在东南丘陵一带非常适宜种植,不需要很多水土,石缝中间一点土就能种,产量还很高。闽南、浙南这些地方率先掌握,结果在明末清初时产生了反向的移民运动,福建人、广东人、浙江人居然带着番薯往北方走,以前都是客家人往南方移民。明代末年,兵荒马乱,战争结束以后,清初人口剩下5000万,到了一百年后的乾隆年间,人口变成了2亿5000万,增加了4倍。这就是何炳棣等教授讲的“农业革命”,它的肇端是徐光启的《甘薯疏》。如果讲徐光启引进火炮是军事革命的话,引进番薯堪称是“农业革命”。
徐光启那一批人完成的“历法革命”,更加了不起。新历法是徐光启早就做好了的,但崇祯皇帝不敢用:再错了怎么办?等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已经是1644年了。《崇祯历书》公布后,没几天清军就入关了。清军入关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历法——版不能毁掉,我们要用——然后封皮揭掉,重新刻了一块,叫作《时宪历》。清朝用了这个历法,从1644年到1911年,一共267年。这个历法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直到今天。
清代以前存在两个计时系统。一个是用时辰来计,用甲子来计,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利玛窦、邓玉函、汤若望说,我们是一天24个等分,徐光启说这个容易,我们一分为二,搞一个“小时辰”,就是“小时”。另一个计时系统是“百刻”,一天100等分。《时宪历》一小时四刻,全天是96刻。24除以100除不尽,表盘没法做。徐光启断然决定,废百刻,改96刻。徐光启还把周代以来按月亮运行轨迹计算的阴历,跟罗马按太阳运行计算的日历做了一个相配,就是我们还在使用的农历。农历不是阴历,也不是阳历,是一个阴阳相配的历法。百刻是汉代沙漏系统,甲子计时是周代规定,阴历是《礼记·月令》的规定。徐光启如此“离经叛道”,真的就是一场革命了。
徐光启的翻译,也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今天的翻译更多受到日文的影响。像“物理学”,徐光启这批人翻译成“格物学”,然后“哲学”是“致知学”或“爱智”,就是philosophy,更恰当啊!当时是按照宋明理学,用《大学》的“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身养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体系翻译的。现在还有些东西留了下来,比如说“几何”。还有像《几何原本》里面的“点、线、面、体”,到今天还在用。
最后,徐光启是读过亚里士多德作品的。他翻译了《论灵魂》,中文书是《灵言蠡勺》。《灵言蠡勺》讲的是灵魂的问题,徐光启找到汉语的“魂魄”,跟Anima相配。Anima是拉丁文,相当于英文的soul;或者把迷信色彩洗掉一点,叫spirit,是精神,或者叫“灵”“神”。然后,徐光启就开始设法和中文对应了。亚里士多德讲三魂——生魂(植物)、觉魂(动物)、灵魂(人类),而中国人讲二魂——魂、魄。人的精神,spirit,soul,灵魂分两种:一个是魂,往上飞的;一个是魄,是散到地下的。“神者升也,鬼者归也”,神魂,鬼魄,现在大家已经不大懂了,日常语言里边还说“魂飞魄散”。上坟的时候,浇一杯酒,那是把魄气引上来;烧一把香,那是把魂气接下来。魂气、魄气对冲,就会通了,西文叫communicate,魂魄、神人就沟通了。这当中就涉及很多亚里士多德以及中国古代的灵魂观念。这些事情,今天仍然还跟我们缠在一起,徐光启居然以中西翻译、人神会通,信仰超胜的方式,和我们讨论这些超越性(transcendence)问题,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
(摘自《新京报书评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