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近代西学 第一人”

作者: 艾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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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甲午战败,严复的悲愤刺心切骨。战场上牺牲的北洋海军将士,有他年少时在福州船政学堂的同学,也有他在北洋水师学堂培养的学生。

战后,他大声疾呼,短时间内发表了《论事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与《辟韩》等一系列文章,抨击腐朽的清廷。他痛斥思想落后的朝臣:“中国今日之事,正坐平日学问之非,与士大夫心术之坏。”他揭露洋务运动的弊端:“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

他认为中国向西方学习数十年后仍不堪一击,是因为没有从根本上学习当时西方的先进文化与精神。为此,严复凭借其特殊的西学背景,翻译了大量西方学术著作,犹如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在黑暗中点亮文明的篝火,成为中国“介绍近世思想的第一人”。可直至今日,针对他的争议仍未平息。

近代有句话,“晚清风流出侯官”。地处东南一隅的福建侯官县,在近代涌现出了不少知名人物,如林则徐、沈葆桢、林纾、刘步蟾、萨镇冰、方声洞、林觉民等。

严复本名严宗光,出生于侯官的一户“儒医”家庭,父祖皆在乡间行医,算是小康之家。

1866年,严复13岁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疫带走了其父严振先的生命。一家人的生计只能靠母亲做女红来维持,家境日益窘迫。

恰好此时,一则招生公告吸引了少年严复的目光。

洋务派左宗棠创办的福州马尾船厂附设船政学堂,开始招收学生,并规定:凡是录取的学生,伙食费全免,另外每月给银四两,补贴家庭费用;三个月考试一次,成绩列一等者,可领赏银十两;五年毕业后,可由政府分配一份差使。

尽管到福州船政学堂求学并非科举正途,但对于家境贫寒的严复而言,该校福利足够丰厚,且毕业后还能得到一份混饭吃的工作,实在是救命稻草。于是,年少丧父的严复为了谋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船政学堂,就此跨入时代的洪流。

少年严复读书极为刻苦。他与同学合住一屋,每夜楼下演戏,别的同学都出去看热闹,严复却蒙起被子睡大觉。等到深夜戏散后,万籁俱寂,他才独自起来挑灯苦读。在福州船政学堂的五年间,严复遇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同学,他们后来都成为清朝水师的骨干。

其中,有黄海海战中誓与军舰共存亡的邓世昌,威海卫海战时殉国的刘步蟾,甲午战争中被朝廷斩首的方伯谦,以及日后统领清末、民国海军的萨镇冰。严复眼见自己的同学们胸怀报国之志,奔赴大海,却都壮志难酬,甚至以身殉国。这或许是甲午战后,严复格外悲愤的原因之一。

严复本来也有机会成为一名海军。从船政学堂毕业后,他被选派去欧洲留学。其他同学都登上英舰实习,进行海军训练,他却特立独行,跑去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学习英语和近代科学,干起了文职。

严复极富远见,他没有执着于学习英国海军的船坚炮利,而是借此机会,深入接触西方社会。他到当地的法庭,听知名律师作辩护;到街上,甚至是下水道,考察西欧先进的城市建设;在图书馆,他学习当时最先进的思想,读亚当·斯密、孟德斯鸠、边沁、达尔文、赫胥黎与斯宾塞等人的著作。

透过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繁荣表面,严复开始找寻推动其发展的内在动力。

当时,比严复年长36岁的晚清外交官、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对严复极为赞赏。每次郭嵩焘与英国官员会谈,都会叫上严复一同前往,夸他英语说得溜,能力“胜于译员”。在法国巴黎,严复还跟着郭嵩焘参观了正在举办的万国博览会。

郭嵩焘与严复的关系可谓亦师亦友。这位洋务派的开明长者写信给朋友,颇为自谦地说:“有出使兹邦,惟严君能胜其任。如某者,不识西文,不知世界大事,何足以当此。”

严复与郭嵩焘都超越了洋务运动的藩篱,但对晚清朝廷来说,他们的思想太超前了。郭嵩焘出使欧洲时,撰写《使西纪程》一书,介绍西方国家制度,遭到国内顽固派的痛骂。

在考察西方以议会民主和自由选举为特征的民主政治,以及接触亚当·斯密的经济学说后,郭嵩焘更是认识到“非民主之国,则势有所不得”,对中国秦汉以来两千年余年的封建专制制度提出批评。这在暮气沉沉的晚清士林中,更是显得“大逆不道”。

回国后,郭嵩焘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失意地度过了余生,他的主张没有得到朝廷支持。

1891年,郭嵩焘逝世,严复感念在海外留学时与他的忘年交,送上一副挽联,为这位先驱者鸣不平:“平生蒙国士之知,而今鹤翅氋氃,激赏深惭羊叔子;惟公负独醒之累,在昔蛾眉谣诼,离忧岂仅屈灵均。”

然而,严复大半生的际遇,也如郭嵩焘晚年一般愤懑难平。

1879年,严复从英国学成归国,正赶上直隶总督李鸿章在天津创建另一所海军学校——北洋水师学堂。他开始担任总教习(教务长),任教长达二十年。

出自其门下的牛人,有后来的民国大总统黎元洪、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著名翻译家伍光建等。不过,严复对弟子要求较为苛刻,他说:“复管理十余年北洋学堂,质实言之,其中弟子无得意者。”

本来海军是严复的专业,而他融通中西学术,正好可施展抱负,但在该学堂任职期间,严复深感“公事一切,仍是有人掣肘,不得自在施行”。他这个总教习不过是徒有虚名,根本没有实权。他与上司李鸿章有明显的分歧。

李鸿章奉行的是洋务运动“师夷长技以制夷”那一套主张,只愿学西方技艺之长,建船厂,造军舰。结果证明,这些装备升级的水师经不起实战的考验。严复对此颇有微词,经常跟人说:“不三十年,藩属且尽,缳我如老悖牛耳!”这种唱衰大清的激愤言论,自然难以被洋务派官僚李鸿章接受,二人的关系越来越差。

在直隶的官场中,严复也深深了解到其间的腐败情形,在给弟弟的信中失望地写道:“自从来到天津,诸事都不顺利,也没得到什么好处。现在做官都要学会溜须拍马,与人交游,还要有钱应酬。你哥我一个都不会,也难怪仕途不顺。”怀才不遇的他只好跟家人说,再过两三年,等学堂大功告成,我就请求领导许我还乡,虽然在老家只有粗茶淡饭,但也比在他乡漂泊快乐。

生活中,严复是个不拘小节的豪放派,有人认同、赏识他,但更多人却对他嗤之以鼻。

每次严复说几句抨击现实的话,都会受到莫名其妙的诋毁,有人还跟上司打小报告。以至于后来戊戌变法时,光绪皇帝第一次见到严复,开口第一句不是请教其改革举措,而是问严复,你最近又被人举报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官场黑暗,世态炎凉,让严复黯然神伤。

年近不惑的严复只好去考科举,想靠博取功名,改变人微言轻的现状。然而,这位格林威治的高材生显然与八股文无缘,考了N次都名落孙山,与落后僵化的官僚机构格格不入。直到宣统年间,清廷才给成名后的严复赐进士出身,象征性地结束了他的尴尬旅程。

正当严复感到郁闷时,甲午战争成为击垮他幻想的最后一记重拳——洋务派训练多年的北洋水师,在此战中全军覆没。

严复也许还会想起当年在船政学堂学习,与同学们乘坐“扬威”舰,跟随舰长游历东南亚与日本。船到长崎、横滨等地时,围观者万人空巷,那时学子年少,风华正茂。转眼间,当初与清朝同时发展海军的日本,给了北洋水师当头棒喝,严复的同学们也在海浪中化作一缕缕英魂。

甲午战争后,知识分子寻求新的救国之路,严复常年积累的思想终于爆发。

甲午战争后,直到1898年维新运动失败,严复最主要的工作是创办《国闻报》,与南方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唱和,为维新变法宣传造势,主张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改造中国。

《国闻报》不仅模仿《泰晤士报》,汇编各国新闻,还刊载了严复本人的大量译著,介绍西方思想文化。在赫胥黎《天演论》(《进化论和伦理学》)的译本中,严复根据自己对原文的理解,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句总结达尔文主义,阐明自然、社会、国家的演化规律,为闭关自守的封建士大夫与彷徨的国人敲响警钟。这句话成为当时最响亮的口号,鼓舞面临亡国灭种危机的中国人奋起抗争。

翻译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法意》)时,严复想起当年与郭嵩焘游历欧洲,曾亲眼目睹法庭上的审判,感受法治社会的先进性,得出结论:“英国与诸欧之所以富强,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严复由此认定,只有合理的法律制度,才是保障社会秩序和国家强大的基础。书中的三权分立学说,深刻影响了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者。

除此之外,密尔的《群己权界论》(《论自由》)、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社会学研究》)、亚达·斯密的《原富》、甄克思的《社会通诠》等著作,都经由严复的译本传入中国。一时间,康德、卢梭、孟德斯鸠、斯宾塞、达尔文等西方名人进入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民权、平等、自由、进化论等新词,随着严复的译著娓娓道来,成了爱国志士的口头禅。很多人方才知道,西方除了洋枪洋炮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哲学思想可以学习。

在官场沉寂20年的严复,至此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政论家与翻译家,也奠定了他在中国近代史的地位。

他的译著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胡适回忆道,他在上海澄衷学堂就读时,《天演论》风行全国,学生都热衷于读此书,口中经常念叨着“物竞”“淘汰”等术语。他有两个同学,一个叫“孙竞存”,一个叫“杨天择”,而他本人的字“适之”也是“这种风气底下的纪念品”。

鲁迅年少时也听说过《天演论》,到城南花了500文买下来,翻开一看,开头便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前,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鲁迅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这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也出来了。”

戊戌变法之后,严复虽未遭到捕杀,但被打入“另册”,官场是混不下去了。

1900年,庚子国难,京津一带大乱,严复为求自保而南下,离开了他任职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北洋水师学堂。

尽管此后几年,严复在学部、币制局、海军部等新开的部门四处兼职,参与了清末立宪运动,但他也知道,清廷所谓的“预备立宪”,只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严复依旧厌恶与官员们的礼节往来,他在与夫人的信中说:“(近来)无日不是应酬,脑满肠肥,极为讨厌。”他也直截了当地对家人说:“立宪变法,做面子骗人而已。”

1905年,孙中山与严复有过一次会面。

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曾撰文承认,革命志士也受到严氏“物竞天择之理”的影响。孙中山与严复见面,自然要聊起关于中国前途的问题。

历经戊戌变法失败的严复认为,当时中国民智未开,即便有改革也难以解决问题,为今之计,只有从教育上着手,经过多年的努力,或许会逐渐出现转机。此时的严复倾向于“教育救国论”,重视思想启蒙,而孙中山注重政治革命。孙中山对严复说,等到河水清澈,人的寿命有几何?您是思想家,我是实干派。

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严复迷上了占卜算卦。严复生于晚清,虽然因传播西学而闻名于世,但骨子里仍然信奉“中学”,尤其是对《易经》情有独钟,每遇重大事情,都用周易八卦占卜吉凶。这也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特点,他们为救国引进西方思想,却坚守一颗中国心。

从严复日记可知,辛亥年是他算卦最多的一年。巧的是,他在年初一次“占开铺”时,居然算中了清朝的命运,“时至秋天,金尽木衰,诸凶见矣”。

这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严复昔日在北洋水师学堂的学生黎元洪被推举为湖北都督。次年,清朝走向末路,封建帝制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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