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美囚禁的女人

作者: 枨不戒

被美囚禁的女人0

在农村里,长得太美,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普通得好看,会为女孩子增添美名,在婚事上获得更多的选择权,可如果这个好看超过了普通人的范畴,成了锋芒毕露的美,那这美就变成一把双刃剑,反而让人进退为难。

芹的母亲长相平平,父亲年轻时却是美男子,她完美继承了父亲的基因,从小就是村里最出挑的孩子,学校里的同学,下课总是聚在她身边说话,老师向她提问的时候,会不自觉放轻语气。哪怕是经过六月的双抢,芹的脸蛋依然是柔润的浅蜜色,并不像其他女孩那样晒得黑红。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像是会说话一样,鼻梁高挺,配上规整的鹅蛋脸和浓密的头发,比电影里的明星都好看。

因为长得美,母亲对芹的管教格外严厉。芹的母亲不是个刻薄人,她对芹的爱,并不比别的母亲对女儿的爱少,但她习惯了自我贬低,也习惯了打压女儿,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母亲决定自己先指责女儿。邻居们每天都能听到母亲对芹的喝骂——芹女子!太阳都升这么高了,还不起来!芹女子!削洋芋削这么厚的皮,吃的还没你丢的多!芹女子!烧火不要用那么多稻草,那是引火用的!芹是个温柔的女孩子,从不回嘴,她总是抱歉地笑笑,然后继续干活。

哪怕芹是十里八乡最美的女孩,她却没有半分骄傲。初中毕业,芹就下学了。其实她还可以再读,家里就两个女儿,完全承担得起学费,她的成绩不错,尤其是英文,老师都夸。姐姐劝她上高中,她摇头拒绝了,她每天都能听到母亲抱怨姐姐花钱的骂声,她只想早点离开家。比起三年后虚无缥缈的大学,她更渴望现在就能逃离母亲的管束,在十七岁的那年秋天,芹成了一名女工。

棉纺厂的空气是新鲜的,没有泥土的腥味,没有鸡屎猪粪的臭味,有的是洁白的工服和锃亮的车间。她每天站在织布机前不停来回跑动,更换梭子,连接纱头,坐下来的时间都没有,却完全不觉得苦。镇上的姑娘们借着喝水上厕所的机会歇歇脚,她却从来不躲懒,别人笑她太老实,她却说,当女工雨不淋日不晒,比下地干活轻省多了。新生活是那么可爱,连机器的噪声都带着现代化的时髦,空气中飘荡的棉絮像是春日纷飞的蒲公英。

工作以后就是大人,就可以谈婚事了。芹作为棉纺厂最美的姑娘,来给她介绍的人反而最少。一来是媒人觉得她年纪小,肯定要给家里挣几年工资才会出嫁;二来是她太美,美到普通人望而生畏觉得自己压不住。村里的男孩都暗恋芹,但鼓起勇气凑到她面前来的只有一个。家里房子翻新时,找了村里的男人来打土坯,芹见到了自己的小学同学。记忆里的男孩已经长大了,有着高挑的身板和结实的肌肉,他弯腰打土坯的时候,阳光照在他卷曲的黑发上,汗珠闪闪发光,可是他抬头冲她微笑时,调皮的酒窝还和小时候一样。芹给他倒水时,他那双大眼里射出的亮光让她不敢逼视。芹和男孩偷偷摸摸谈起恋爱,说是恋爱,其实也就是在湖边走走,两人躲起来说说话,你送我一颗毛桃,我送你一把花生,过家家一般纯粹可爱。他们的爱情与物质无关。他手里没有一毛钱,她的工资是要上交的,两人在草丛里摘到一捧覆盆子,都高兴得不得了。他们的爱情也与浪漫无关。她不喜欢看书,从来不懂风花雪月的瑰丽。他比她更不爱学习,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是个半文盲。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都是拉家常。

这段初恋却没走到最后,男孩家里太穷了,不仅拿不出像样的聘礼,就连结婚的新房都腾不出来。父母不可能让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吃苦,男孩的家里也根本没有勇气到芹家里来提亲。父母警醒于女儿萌动的春心,害怕她与男孩私奔,又害怕她被外人欺骗,棉纺厂改编的时候,他们让芹回了家。女儿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下,父母终于松了口气,不用再担心自己教出个丧德的女儿。很快,媒人上门了,说亲的对象是邻村的木匠。小木匠对芹的爱重不加掩饰,未来婆婆也喜欢她稳重的性格,人人都说这是一门好亲事。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我是不会害你的,母亲劝说。芹似乎也找不出来反对的理由。芹贞静地待在家里,等待着既定命运的到来。为了表示对女儿的爱,也为了帮芹做脸面,父母借钱来为她置办了嫁妆——席梦思,缝纫机,新衣服,都是村里独一份的。在鞭炮共鸣中,芹坐在自行车后面,从娘家到了婆家。

木匠娶到了心爱的妻子,开心之后是害怕。他虽然长得强壮,有一份不错的收入,但这份家底拿到县城什么都不是,他与芹站在一起,实打实是两个世界的人。木匠的笑容是笨拙的,芹的笑声灵动清脆,木匠沉默寡言,芹却能言善辩,木匠除了木工活只会下力的笨活,芹却是屋里屋外的一把好手。所有人都说这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木匠的恐惧永远无法消除,他白天干活想着妻子,猜测妻子干了什么,和谁说了什么,晚上搂着妻子睡觉会被惊醒,半夜跑下楼去看看门是否拴牢。作为男人,他太明白美貌对男人的吸引力,而基于这个吸引他们又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哪怕少拿工钱,他也从不在镇上过夜,每天像猎狗一样在家周围的地界里打着转。

镇上木材加工业兴起的时候,木匠有一个当老板的机会,亲戚和他合作开一个盖锯作坊,房子租了,机器买了,生意也开张了,他只坚持了一个晚上就跑回家了,说舍不得妻子。芹的创业梦就此破灭。人人都笑木匠,他却不在乎,觉得这是个陷阱,他害怕镇上的花花世界,害怕那些钱有势的男人,只有把妻子放在那个小小的农家小院里,避开外人的视线,避开繁华的诱惑,才能守住这个和美的小家。

芹在四十岁以前,没有一个人出过家门,就是去两公里之外的小镇赶集,她身边也总有监督的人,不是婆婆,就是丈夫。你长得这么好,出去怕惹祸呢!家里人走这么说,她自己也就不愿意出门了,她是个正派女人。白天丈夫在外面做工,她就在家里下地干活。十几亩旱地水田,两座橘子园,猪圈里十多头猪,小狗和鸡,这些就是她全部的世界,长期的户外劳作让她的脸颊长出了斑块,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她的肩背不再直挺。她仍然是美丽的,每年卖橘子,卖猪崽,走街串巷的贩子给她家的价都是最高的,但那温柔的气质,早已被生活洗刷干净,变成了农妇的美,而农妇的浅薄,也渗进了她的笑容里,她早已忘记英文怎么说,现在的芹和丈夫站在一起,竟然有了登对的感觉。丈夫忠贞体贴,婚后一举得男,在守礼和自我满足之中,芹在小小的茧里做着梦。二十年过去了,她才恍然发现,自己从没单独出过门。

橘子树上的霉菌传染了芹,芹脸上发炎,丈夫带她去人民医院拿药,涂了一个月的药,她养成每天照镜子的习惯。那张脸,依然是漂亮的,只是眼角多了皱纹,皮肤变得松弛。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她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手机,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手机号,手机是丈夫用旧的。在晚饭后短暂空闲里,她学会了用手机上网,在淘宝里买漂亮又便宜的衣服,那些她青春美艳时没有机会穿的衣服,现在通通补偿给自己,地址就留姐姐家。丈夫下工后把快递带回家,免不了抱怨,她当作没听到。她其实还想出去旅游一次,不管去哪里都好,她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去市医院探病,可是这个世界很大,就在她的生活之外。

你不要乱花钱,我们要给儿子攒钱。丈夫说。家里的网线停了,她的手机号也停了,她和丈夫给儿子在市区买了房,买了车,给儿子说了媳妇,办了村里最盛大的婚礼。婚礼现场,她穿着真丝旗袍,头发烫成小卷,脸上画了精致的妆,压过了相貌平庸的新娘。可还没等她放心,儿子又离婚了。年轻的女孩不愿意委屈自己,更不愿意在婚姻中将就,在她还没发现时,世界已经变了。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她翻开相册里的旧照片里,十八岁的她依偎在女友身边,脸蛋娇艳如玫瑰,眼眸清澈如水。那段岁月里,阳光像金子,黑夜像丝缎,可是时间怎么就过得那么快?你还是值的,老公一直爱你敬你。大家劝道。值吗?她转了转手腕上的银镯子,心中茫然,活了半辈子,一时竟然有些不认识爱这个字了。它是什么,来过没有,在她依然美丽的眼里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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