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图谱（组诗）

曹植：这一切是诗，而不是事实

文的自觉，云蒸霞蔚

时代在每个人身上分崩离析

只有诗人才将他们重新缝合

今夜就不点灯了，尽情黑着

在黑夜中才有自由，才有神仙

洛神缓慢上升，星空中闪耀

我想，这一切是诗，而不是事实

门外的看守，我可怜他们

我可怜这大地的众生，以及我兄曹丕

我不可怜我，理应被历史的车轮斩斫

这带罪之身，用美酒浇灌

浇灌是事实，而梦境才是诗

呕吐是事实，那秽物来到纸上

穿上衣服，戴了顶帽子才是诗

日子重复一日，似乎不再有新意

我想我应该接受一切，抛弃愤懑

时光的缰绳才会调转，太阳永在东方

这一切是诗，而不是事实

杜甫：柔软时光弄堂

似乎可下这样的结论，没有安史之乱

杜甫就不能成其杜甫。写写风写写雨

写写与李白游荡齐赵，西归到咸阳

一个二流诗人，也可授他河西尉的小官

不就。召补京兆功曹，不赴

人生最后的十几年掉入冰窟

但安禄山被他的儿子安庆绪所害

安庆绪被他的部下史思明所害

史思明被他的儿子史朝义所害

史朝义在林中自缢，被一条绳子所害

为了“排闷”，杜子美“强裁剪”

就剪出了如今成都满街的茶馆

而草堂旁的那条江缓缓流淌

他只安静地坐着并向远处凝望

故乡是回不去了，此刻的水流也不必

一味追逐，更不用学白云飘荡

那个杜子美，他把自己锁进诗里

哭天喊地，以至于这个春天快要结束

结束的还有夏天的雨秋天的金黄

它们带着自己的命运，如此自私

王维：晚生有礼了

读王维二十岁《宿郑州》

春天进士擢第，秋风吹，就贬谪济州

司仓参军。管公廨、度量、庖厨

这些他还未接手

此时傍晚，他的才华发光

引领他飞翔不肯落下来

好多天了，道路泥泞，马蹄和鞋们

在等待晾干

想这一路颠簸，竟只为微薄俸禄

像多年以后，他半官半隐

那么诗是否常常靠不住

主人还在田野中，未收割的庄稼一直

延伸到门口——明早还得启程

一生的大概已奠定

孟浩然：诗人之道充满荆棘

他是他自己的题材，自己的隐逸和漫游

一生的匍匐，在匍匐中渐次打开

立志做一个有名的隐士，醉翁之意

四十岁出来应试，功名

同年冬离开长安，离开忘形之友王维

赴洛。十八年，自洛之越，十九年春

游定山、渔浦；四月，自临安出发赴

天台山；秋，至临安又到越州

冬，溯浙江西上赴桐庐、建德，又

东南行沿永嘉江，至温州。二十一年春

由温州泛海至越州；夏，自越州返回襄阳

多么好，不知自己的短处，只应守着寂寞

多么不好，在山舍醉酒高歌

二十二年，再次，再次，赴长安取仕

相信天道酬勤，相信李白夸奖会风流天下

诗人之道，充满荆棘，两脚血泡

于岁末再次返乡。有什么能击退匍匐

匍匐的一生，是爬上终南山进入翠微寺

才知道那静者其静，空上人其空

似乎有所悟，看见云和林，有清音

晚上就睡在这里了，把感受写在墙壁

回想这大半生，太阳出来我就下山

柳宗元：我擅长钓江雪与种柳

这是个倒霉蛋，时间的损伤

让他更喜欢沉默

想与草木山石为伍

这是公元805年，柳宗元扶着七旬老母

走商山、过洞庭、溯湘江，向贬所而行

这是公元815年，经过三个月的跋涉

又来到了另一处贬所柳州。他

筋骨毕露，翻看自己过衡山见新花的诗

汨罗遇风的诗、登汉阳北原的诗

过淳于髡墓的诗、经商山睹孤松的诗

二月份行至距长安仅咫尺之遥的灞亭的诗

不提也罢——柳州刺史，不顾舟车劳顿

一个理想主义的盲人，在摸着

顺便摸到了自己的肋骨和九曲回肠

寒山：诗歌与宗教的异同

1

我不知道一个人哪来那么多的

自鸣得意、优越和盲目的自信

我只知道我千疮百孔的自身

无法在大家面前美丽地绽开

2

在这个世上，我活着

然而再也不愿暴露思想和行踪

我写诗句，聊以抒怀

再把她们丢弃

我活着活我的命，香烛燃烧成灰

我与所有的生命同在

有时吃掉土豆，再栽培上青椒

我会化作清风看着你们

在没有死之前，我默默冥想

如同日后，你们在天台山遥望

白居易：灰

自称先祖太原人的白居易，他的

父亲比母亲大26岁。咿呀——

多少双腿，迈着不整齐的步伐

多少个人打着小算盘。咿呀——

而他的一双细足，早已和元稹

细足和元稹飞到了云上。咿呀——

恢复“采诗制度”不成，亲自上阵

下火一针打在中唐的屁股。咿呀——

咿呀呀——言辞继续优美

和我们的生活，两条轨道延伸

咿呀呀——日子中的颜色

走近看，厚重的玻璃上有一些灰

李商隐：读你像在读他

一生注定是幕僚。桂幕、徐幕、汴幕、梓幕

夹在朋党间求生存，欲回天地

性格中的弱点，一把好手挤着他身上的血

然至性至情之人，为母守丧三年，已经

错过大好进阶时机

如果把人框架为人，诗就没有意思了

我看见一只猴子，古代的猴子

独居异乡漫漫长夜

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珠玉得以暗成

遗之以后世。妻子王氏病殁，两个孩子

吃西北风长大，而他，也将随着本诗的结束

再一次，沉入历史的风尘中

苏轼：独弹古调每逢暮雨

一肚子不合时宜，却要问武昌的官柳是谁栽

该打，把你苏轼打回苏东坡

初到黄州，随缘自适，亲自下厨炖猪肉

但爱妾朝云，今晚黄州太守徐大受邀我吃酒

明日武昌太守朱寿昌邀我吃酒，还有马梦得

喝醉了我也不回，怕敲门不应，倚杖听江声

天亮了就过江，并不是要去看风景，而是

喜欢被船夫东推西搡或粗语相骂

我不想做苏东坡了，我想做西山上的野梅

但有时会去看看好友王齐愈，带上自酿家酒

仕与隐，进与退，儒与道，快乐与痛苦

都在回来的路上转头望见西山被云涛覆盖

西山还有唐代元结的踪迹啊，每次去，每次

抚摸漫郎碑文石刻，生怕野火烧纵，尽毁

同游退谷，同泛抔湖，我苏轼又想当苏轼啊

但老夫已老矣，尽管王十朋将来游鄂州

后世都记着我苏轼，但那只是一个名与字

可怜我朝云，还记得在杭州刚见她时为她写诗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王安石：登飞来峰

此生只想做个砍柴人

无处谋生只好涉宦海

飞来峰，看我位置的变换

云也苍茫水苍茫

屡辞京官，只为亲手炙热一片土地

不辞劳苦，从来怀中深揣两袖清风

那年冬天，在给杜学士的上书中说

因循守旧必然是干旱和饥馑

兴利为民才会有长风与浩渺

连日的大雨中断了行进的工程

拜谒鲍郎祠祈求天晴写祭文

县城西七乡之田依此浇灌

货运的船只悠然湖上划过

任期满归途经杭州

飞来峰犹如一只大鸟等待着

他分明是一座塔有千层高

在日出时刻随着翅膀向红轮

青衫短帽，拨去那浮云望向众生

绿柳长莺，何时两山做门归田园

文征明：有些事情是不便提的

我们人类，高兴和失意时的样子

这我没做过研究，但书本上的痕迹

似乎，就是个喝酒。喝酒这个过程

到一定程度，必张牙舞爪

比如前几日，在太原尔雅书店对面

梅梅茶馆，老头儿老太太打麻将

之地。他们的人生已上岸

而里面的包间，金教授和鹏远正在

行酒令，唐依却雄起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是我所见的当代生活的一角

考察古代，李白在酒中喝出了哲理

文征明在酒中喝出了趣味

至于杜甫，他将酒杯放下，转而去看

别人的房子有没有漏雨

文征明从26岁考到53岁

他人生的正文，诗书画是不便提的

光阴泛着白和青，径自向逼仄戳去

喝酒与他的人生相颉颃，及至

从翰林院辞职归来，他的诗书画

才获得肉身，历史也并不敏感

他只是被作为一个木偶，80多岁

还能写蝇头小楷，为人写墓志铭

未写完便置笔坐逝，留下来的话

——酒中有乾坤，酒中有真趣

其实，他的诗书画还是不便提的

袁宏道：我在吴县给你写信

无意于仕，明亮正经历夜晚

酷爱山水，也是为回应士风

——软塌塌的

万历二十四年，宏道书信一封

“髯公近日作诗否”

遂谈起人之所寄，勉励妻弟

你好好努力吧，世间之事，胡乱做去

自然，自然水到渠也成，但

他明白高墙正在倒下来

阴影压住了他的生命，他呼喊

我也是一种性灵，我是真

噫吁兮，高墙正在倒下来

已压住他半条大腿，他明白

也不明白，这中间的

寂寞日子，要有志摩所说的

交互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