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的诗

最后的蝴蝶

西风忙于割树叶

除草机忙于割开败的玉簪花——

我拐进日常散步的园林

想到明年,我将不在这里

而在别的什么地方

(或者,不在任何地方?)

忆起或无从追忆

此刻,脚下这条林中小路

长外套把神经的颤音裹紧

不知与我擦肩而过的人

是否有跟我一样难言的幻觉

眼前,一只最后的蝴蝶

被它自己的灵魂带到高高的树巅

在那里,舞蹈、盘旋,稍作俯视后

又被带下来

带到低处,草地上

一枚落叶有滑过颧骨的凉

天空有无限销魂的蓝

而我走在林中小路,在九月

什么鸟在叫?

冬日的黄昏,我们做晚饭的时候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

是某种大鸟的喉音,像天鹅

明亮,短促,肃穆

一声鸣叫过后,足有半分钟静默

似等待应答。没有应答。随后响起第二声

——静默——第三声

如此这般,一下一下揪心

我们凑近窗户谛听,摸不准方位

把米放进锅里,我解下围裙,下楼

绕园区的花园寻找。花园里

除了光秃秃的高树、矮树,树下的积雪

并没有想象中的大鸟,连鸟叫声也停歇了

我裹着寒气回屋

吃饭的时候,鸟又叫了

我们停下筷子,等接下来的第二声

“啊——”

我忍不住模仿

声音干瘪、粘滞,毫无穿透力

鸟注定听不到。假如听到了

它会朝我们的窗口飞过来吗?

然后呢,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事实是,这个夜晚什么也没发生

黑夜如期降临

鸟声久久不息

唯一不同的,我发现,我们

很久没像这样,为同一件事出神

跟野花谈孤独

我孤独,就来林中

看树木和小鸟

还有你们,美丽、自在

而短暂的

小野花

我不想告诉你们

无聊的长久,多无奈

也不抱怨烦恼

这生命树上的槲寄生

我只靠近你们,谦恭地

蹲一会儿,心愿已达成

我孤独,就去集市

买点水果和青菜

顺便听卖豆腐的小贩

谈论点卤水的乐趣和技艺

我孤独,但我不再拜访

仰慕的——

诗人或艺术家

我已不敢面对比月亮更高的孤独

也不信,孤独能为孤独止渴

我孤独,就去广场散步

但是,很遗憾

至今没遇见

一个孔子

或半个——苏格拉底

盛夏,走过林地

累了。一身疲惫

停下脚步

发现,不远处

高大的杉树林中

一排红色摇椅,轻轻摇荡

仿佛我正寻找的福地

仿佛幻象——

快乐地奔过去

卸下沉重的背囊

仰卧其上,随之摇荡——

天空永恒地蓝

树木永恒地绿

清风,永恒地吹拂

我的面颊

像落叶

永恒地轻——

片刻至福

鼓舞我,消磨余下的时光

当林中小路将我带向

明亮的开阔地

我看见,天空下

高高的秋千和三个少女

雪白的衬衫像白云飞扬

草帽和笑声

落在车轴草的白色花地上——

我从旁边走过,并不回头

我知道,我已足够老

做过的梦已足够多——

老树

当我说,一棵老树

我是说,一个盛年不再之人

说我,说镜子里的自己

我和它,一个窗里,一个窗外

中间隔着一面擦得不存在的玻璃

我照镜子,直接照出一棵树

它反映出我恰适的植物性

安静,沉默,独处

有向上之心和向下之根

一对纯粹的矛盾体

整个树冠是我的表情和态度

但绝对开不出一朵花

语言,是无声的绿叶

(冬天,是不死的干树枝)

心灵单纯到只爱阳光、雨雪、无形的风

寄给月亮的信,不怕星星偷窥

我不走动,但不拒绝小鸟

前来造访。筑巢,也行

如果有人在树下乘凉

我把这当成——结了善缘

不确定,我活多久,它活多久

它死了,我就完全取代它

我死了,它就完全取代我

同年同月同日——

有吗?这样的奇迹!但愿

倾斜

我说“我爱你!”

这等于问“你爱我吗?”

回答若是肯定的

我将得偿所愿

——哪怕,是一句谎言?

我通晓牛顿第三定律

爱,可有什么定律遵循?

我胸中燃烧的血拜你所赐

我爱得越多,亏欠越多

不是相反

你若一样地爱,事情就简单了

而你不

你不。我赢得很惨

在梦里

我朝窗口走去

留下身后一个没有脸孔的人

隔着窗户,我看见院子里

一大群深濑昌久的乌鸦

站在篱笆和地面上

抖动翅膀,点头,或围着自己的爪子打转

与此同时,院子东侧,一群人——

哦,两群人

喧闹地排成队形——

左边的,着白衣

右边的,着黑衣

中间是一小段间隔

像无形的分界线

他们显然在拍同一张合影

我从窗户走出去

穿过乌鸦和黑白人群

走向巨大的空旷

——从未如此成功地目中

无人,无物,无我

上一篇: 蔡小敏的诗
下一篇: 方志英的诗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