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悟空”之死，与500万人的悲伤

我们生活的世界太久没有出现一只“顶流”小猫了。就像汤姆猫、哆啦A梦、黑猫警长那样，被印在纪念册上，被二次创作，被挂上城市商业中心的大屏，被人们穿戴在身上，去旅游，去跑马拉松，去穿越山川湖海。

唯一不同的是，它是一只曾经真实存在于四维世界的碳基生物。它没有特异功能，没有九条命。相反，它很脆弱，只存活了不到一年。2024年秋天初次露面的时候，它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它的生命终结在今年春天，尸体在新疆若羌县的米兰古城遗址国道上被发现。

小猫名叫“悟空”，是一只狸白相间的简州猫。2024年10月30日，它偶然闯进了骑行博主赵朔的帐篷。新疆阿勒泰喀纳斯村庄里，凌晨4点的雪夜，赵朔被帐篷外的猫叫吵醒。他拉开帐篷，让小家伙进来，小猫主动往赵朔怀里拱。从此，赵朔带上它，一人一猫，一路西行。

悟空死后，数百万网友陷入了一场场不约而同的情绪暴风雨。

有人因悟空之死第一次走进了心理咨询室，有人在长达半个月的情绪低落后去医院开了药物，有人不分昼夜地以泪洗面。

赵朔公布悟空死因的5月9日，微博上，关于“悟空小猫”的话题阅读量超过2000万，小红书上相关话题浏览量近1亿。截至发稿时，赵朔在多个平台的粉丝数量累计已逾550万，而悟空死去的时候，他的粉丝总数还不到200万。如今，随便在哪个平台搜索“悟空”相关的内容，哀悼、愤怒与思念，仍然如新落的雪花般铺天盖地。

数量如此庞大的人群，竟因为一只素不相识的电子小猫而悲伤流泪。

对其中一部分人的采访让我们发现，这并不是一个饭圈式的情绪事件，而是一起社会心理事件。对这些人而言，悟空之死，不单是一只“电子小猫”的消失，更意味着某种希望的塌陷。这种希望曾经支撑他们的生活，填补过他们内心深处的缺乏，如今，它转瞬即逝，变成一道醒目的创伤。

祭奠

没人知道在成为一个户外骑行博主之前赵朔是谁，在他对自己寥寥的介绍里，网友得知他是陕西宝鸡人，当过兵，出生于1994年。2023年7月，赵朔从西安出发，开始向西骑行。他骑过“川滇线”，再北行入新疆，直奔伊犁。

独行的时候，赵朔几乎日行100公里。他的视频风格和他本人一样简单、直接且粗粝，不加滤镜，本人也不做直播。在悟空之前，他遇到过无数野外的小生命，除了流浪猫，还有蝉、竹节虫、马。他会像和人说话一样同它们对话，会给路边被车撞死的小鸟做“心肺复苏”，唤它“兄弟”。

可只有悟空被赵朔留了下来。“悟空”是赵朔为它取的名字，“希望它能像孙悟空一样，拥有72般变化和72条性命”。而赵朔自称是悟空的“师父”。“师徒俩”一起穿越喀纳斯的冰天雪地，观赏赛里木湖的天鹅，爬上遍布西伯利亚落叶松的山坡……赵朔同时给予悟空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充分的自由，带它去打疫苗、做驱虫，换着花样给悟空买鲜肉和鸡蛋。一人一猫分一个蛋，赵朔会把一整个蛋黄都给悟空。

悟空也仿佛心有灵犀地，以赵朔为圆心自由活动，但不论跑到何处，最终都能回到赵朔身边。为了照看悟空，赵朔买了定位器、牵引绳和猫包，逐渐地，他开始担心悟空离开自己，开始计划将悟空带回老家。

百万网友见证了悟空与赵朔之间的情感建立，不到一年内，悟空长得浑圆、强壮且活泼。它在篝火旁打盹，追着蝗虫蹦跳，天冷时钻进师父的羽绒服里……外表粗糙的赵朔也偶尔伤感，与悟空相伴的日子里，他称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

直到2025年4月15日那天，赵朔带着悟空来到新疆若羌县米兰古城遗址。下午4时左右，悟空身上的定位器忽然静止了，且20分钟内没有信号刷新。随后又骤然增长，最终停留在距离游客中心2公里外的位置。傍晚18时许，赵朔沿着定位器指示，来到其最后出现的米兰遗址南边G135国道上，远远地，他发现悟空静静躺在公路上。

赵朔哽咽着靠近，捡起已经四肢僵硬的悟空。小猫躯体没有明显外伤，但四个爪子都磨破了，身边还萦绕着苍蝇。赵朔带着悟空的尸体返回，当天凌晨1点40分左右，他终于找到冰箱，将悟空放进去的时候，小猫口鼻开始渗出血液。

接下来四天内，赵朔带着悟空前往3家不同的宠物医院检查，X光片和CT显示，小猫的骨骼和内脏完整，但胃里有明显管状质异物。在一条长达42分钟的视频里，百万粉丝见证了悟空离奇死亡的全过程，死因的扑朔迷离，搅起舆论哗然。

在舆论的浪潮中随之起伏的，是一群困于巨大悲痛与失去感里的人。

5月19日，在山东威海读研的郑瞳从学校出发，骑了半个小时自行车，到近6公里外的商城，只为在大屏幕上看一眼悟空。18.6米宽、8.4米高的LED屏上，循环播放着悟空在雪地里舔爪子的视频，还有一张网友自制的横幅海报，硕大的悟空占据海报画面三分之一，旁边有与猫咪脑袋齐大的白色行书写着它的名字。

悟空死后刚好一个月那天，郑瞳第一次走进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那几天，郑瞳陷入了完全不能自控的情绪，甚至仅仅是看见“新疆”的字眼，她都会忍不住掉眼泪。心理咨询师建议她“不要太沉浸于这个事”，但可以参与一些别的有关悟空的活动来分散情绪。去商场大屏打卡，也是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之一。

过去一个月内，不少城市商业中心的电子大屏上都出现了悟空和赵朔，包括深圳福田、山东青岛、安徽芜湖、浙江宁波……还有赵朔的家乡陕西宝鸡，甚至走出海外，出现在美国纽约时代广场。

人们以自己的方式祭奠这只电子小猫，就像祭奠一位家喻户晓的故人。社交平台上，有留学生带悟空去“吃”美国的西瓜，带它“坐”国际航班跨越大洋，有歌手张杰的粉丝带悟空去“看”演唱会。有旅行者把悟空的照片贴到了冈仁波齐的往生石上。一位自称赵朔老乡的宝鸡画师把悟空和赵朔画在了至少十几米宽的户外墙壁上。

祭奠也可能包含一些混乱。有网友发帖，声称因为悲伤不能被对象理解而分手了。最初参与此事相关新闻报道的当事人们，因争执悟空的死因而卷入网暴。有人晒出在红十字会登记的“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证书，表示出于“对人类失望透顶”“世界之大，容不下一只小猫”等原因，要撤销捐献登记。

悟空去世半个月后，在陕西生活的米雪也去了一趟附近医院的心身科门诊，确诊了“焦虑抑郁状态”，医生给她开了十几盒药。

米雪的病历上写，“窒息像溺水样”，她幻觉自己正在溺水，“不敢喝水，喝水就会被淹死”。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会反复梦见悟空死去，醒来后，熟悉的恐惧感再次裹挟她，“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觉得活着没意思”。

这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很难为旁人理解。住在家中的雨墨因悟空而哭泣，母亲用开玩笑式的口吻安慰她：“你上辈子肯定是只猫，这辈子才会对猫咪这么上心。”雨墨知道，“这种情感连接可能确实很难让没关注过悟空和赵朔的人理解。”

悟空去世当晚，雨墨辗转到凌晨4点才睡着。直到次日早上，赵朔发视频确认了悟空的死亡，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强撑着精神出门工作，直到晚上10点忙完回家，坐下来刷悟空相关的视频，眼泪再也不受控制。随后，雨墨发了一条朋友圈：“为何会对于悟空的离世如此难过呢？大概是我再次深刻体会到世事无常，是一种对于美好事物无法留住的无力感吧。”

许多本不相识的人因为悟空，或是因为这股无力感而连接起来。5月11日，琪琪在大连跑马拉松的时候，偶遇一位跑友身后贴着一张悟空。照片里，悟空坐在师父肩头，眺望雪原，身后是白茫茫一片。

把悟空“背”在身上的跑者是今年40岁的成都人乔山。为了纪念悟空，乔山用别针把它的照片固定在运动背心上。一场半马跑下来，他遇到了至少4个悟空的粉丝。有个女孩在检录区看见他身上的悟空照片，当场没忍住，哭了起来。

16日那天晚上，刷到悟空死讯的时候，乔山一下子感到“胸口很紧”，有什么东西堵住，久久不散，“很久没有这种不是滋味的感觉了”。

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是在一年多前。2024年春节，乔山目睹了舅舅突然被脑梗带走生命，大半夜吐血。悟空离世带来的震惊，以及那种心里堵住的感觉，是相似的，“就觉得这个事不该发生”。人到中年，“失去亲人”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必修课。他本以为，自己的“自我保护机制”并不差。

可悟空去世后，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连续四天午饭都在吃家门口的一家手抓饭，“像师父一样，大口吃”。赵朔也喜欢在视频里展示自己大口吃手抓饭的样子。而在那天之前，乔山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在外面吃过饭了，为了减脂，他也不点外卖，不清楚附近有哪些餐厅。

5月15日，悟空去世恰好一个月那天，36岁的江铭在社交平台上发帖称：“我准备和自己和解了，我确实走不出去了。悟空是赵朔的猫猫，但是悟空去世却是我们（的）精神创伤。”

过去一个月，他的思绪会时不时回到悟空去世当天的“那个破碎该死的下午”，回到悲剧发生的若羌县，渴望得到一个最终的真相。最后，他发现自己没办法从这种“精神创伤”里痊愈，只能强迫自己与悲伤共存。

净土

“它好像一个人啊。”看着悟空的眼神，雨墨常常恍惚。自从去年10月开始关注悟空，她悉数记得赵朔镜头下那些抓住她的瞬间：第一次见面，悟空就会主动贴人的脸；和赵朔熟悉后，它常常坐在帐篷里静静看着师父对着镜头吃饭和讲话；作为一只野猫，它居然能听懂赵朔的指令，甚至会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天，等待赵朔整整一夜。

那是关于悟空的一个“名场面”：赵朔带着它来到一个苹果林，悟空忽然变得“叛逆”，疯玩后不想回家。心力交瘁之下，赵朔对着镜头皱起了眉，感慨道：“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吧。”然而，一夜过后，赵朔再次来到苹果林，发现悟空仍在树下，等着他归来。

很少有猫会这样，“野性与乖巧并存”，雨墨这么形容。关注赵朔的大半年期间，她无数次跟着揪心，担心悟空会跑出去就不再回来了，可最后，它总是会回来，回到最初的样子，回到师父身边。

“它是一只生长于野外拥有自由灵魂的猫，但它又能把师父当成自己的亲人和归属一样。”雨墨说。

比起猫，人的生活复杂得多。如今，雨墨30岁，海外名校硕士毕业，做过两份大企业的工作，最终都因感到不够自由而辞职。阻滞同时来自外部环境和自身的内部原因，但无论如何，按部就班30年的她，终于开始尝试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轨道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脱轨去奔向“旷野”却没那么容易。受访者几乎都提到了对赵朔那种“自由”的向往，可若让他们放弃当下的生活，像赵朔一样说走就走浪迹天涯，几乎没有人愿意。这是社会人特有的矛盾和拧巴，也是他们被赵朔和悟空吸引的原因之一。

“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相似的”，今年24岁的姚尧羡慕赵朔的洒脱，却自认为没有足够勇气跳出“天花板”。毕业后，她进入一所小学当老师，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悟空和赵朔一度成为日常秩序里唯一的“出走”。赵朔带着悟空，看遍了姚尧希望看到的风景，“有人和猫在过着我想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