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骁,突然转身,一路开挂
作者: 朱秋雨很少有人能把眼前这位高瘦女孩,和博士生导师联系起来。
她的眼镜框圆圆的,说话时眼睛亮亮的。与很多年轻人一样,她的朋友圈多是音乐节、网球和看展。连学生也评价她,“(周老师)是个很玩得开的人”,平时组里去爬山或者出去玩,她也跟着去。
但这个“90后”女孩周骁,在月季簇拥的中国人民大学(以下简称:人大)最高的一栋教学楼里,已经有了一间不大的、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她是准聘助理教授,也是高瓴人工智能学院唯一的“90后”女教师。
周骁不认为自己是“天才少女”。11年前读本科时,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人工智能专业深耕,还成为一名学者。她在建筑学院就读本科的5年里,拿下了专业第一,申请去英国剑桥大学读硕士,专业却变成了土地经济学,一个属于社会科学类的专业。
2015年,读博士第一年时,她又“预谋”转专业,想转到计算机科学系的女博导麾下。尽管在此之前,她从未敲过任何代码,但一切又那么成了。
“一路开挂”背后,她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人在面临各类重大选择时,始终坚持不被裹挟的选择自由。
“我的人生想要追求的本质是,想给自己一点自由度。”周骁告诉南风窗。这个自由度的定义是,无论在何种环境与关卡下,都遵从自己的心,走只有自己才会选择的道路。
变化之路
如果回到2015年,在古老剑桥校园的计算机科学院,周骁的身影应该在人群中很容易辨别。
她留着过肩的黑发,戴着眼镜,与《奇葩说》辩手詹青云有些神似。不同的是,在这个与世界最前沿科技挂钩的院系,学生绝大部分是欧洲男性。他们与电视剧里演的极客很相似—至少,他们每个人都深谙计算机语言,能长时间沉迷在敲代码、解bug的AI宇宙里。
2015年,因为硕士成绩优异而顺利申请到剑桥读研的周骁,却想挤入这个不属于她世界的院系。这的确让所有人吃惊,因为她的过往人生与计算机专业毫不相关。
2009年,周骁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本科学的是城市规划专业,属于建筑学系的大类。她记得,这个专业偏向于设计,本科的许多时间,她分配给了画素描画,设计建筑图。最夸张的一次,为了完善设计方案,她连续70多个小时没闭眼,就在埋头画画。
拿下本科专业第一后,周骁却开始隐隐地反思,在建筑院系,衡量建筑设计、城市规划好坏的标准,很多都是主观的因素,考验的是审美与灵感。
“也就是,凭感觉来判断我设计得好不好。”周骁说。但作为理工科出身的人,她很想知道“能不能用技术和数据去支持我的方案,让它显得是更加科学的决策”。
基于这一发现,周骁没选择在国内的建筑院校保研,而到了剑桥的土地经济系,寻找用技术和定量手段来辅助判断的快感。
地理信息系统(GIS)可以帮助她建模城市、处理大量数据。在一年的硕士课程里,她要面对8门课的任务,得拿下优异成绩才能顺利申请博士。

周骁记得,这一年,她泡在上课与写论文中,节假日都不曾休息。连离校园50分钟车程的伦敦,她都忙碌得没时间去。
一年的硕士课程后,她开始好奇:地理的海量数据,能否帮助服务于城市的发展?理性的思维让她尤其迷恋对数据的科学分析,她相信这样才能证明什么。最终,翻遍剑桥官网,她发现,土地经济系的老师很少会将重点放在数据上,要想做这一块,她只能到计算机科学系。
“传统学科就是去现场调研发问卷。可能收几百份(问卷),很难说规模上有代表性。而大数据都是用几百万条的数据去做分析的。”周骁说,“即使(两种方法)可能得出一个相似的结论,但是用偏技术和数据的手段做,我觉得找到了跟我想要的很契合的路线。”
为了这个“路线”,在剑桥给她考虑是否读博的最后一天,周骁敲开了剑桥计算机系研究数据科学的教授Cecilia Mascolo的门。身为知名教授的Cecilia,一年只招收一名博士生,过往从来没有接收过华人学生。
谈话前,周骁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计算机系的导师不接收我,我就拿着硕士学位回国工作,或者再去别的大学重新申请(博士)。”她说,“没什么是一定的和既定要走的路线。”
兴趣之用
直到现在,一向理性的周骁也无法解释清楚,自己是如何凭借着1小时谈话,成为大教授门徒里的一员。而她此后的人生,又因此意外地与近年大热学科—人工智能产生深刻勾连。
她只觉得谈话期间,自己和这位女导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相互欣赏。而从决定“接收”她以后,Cecilia就对她展露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坚定信心。
毕竟,要想接收一个非本专业的学生成为剑桥的博士,导师也要冒一定风险。周骁记得,进入计算机系第一年时,她的邮件名字底下挂着两个院系的名字,计算机系给她的前缀是“访问学生”。这意味着,她需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属于以数学和代码为王的计算机世界。
“她(Cecilia)一直都跟我说,我们要努力,我们不会比纯计算机(专业)的人差。”
同样让她感到幸运的是,英国的博士学制为非授课型,学生的奖学金也由国家基金会或企业发放,而不是实验室的导师。这就意味着,学生拥有足够多的空间来研究自己好奇的问题,不用过度受限于导师的课题或项目。
自由宽松的学制,让她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得以喘息,她开始自学代码,从“hello world”以及算平均数敲起。周骁现在想来有些好笑,每周与导师一对一汇报,她会兴奋地报告说:“我又解锁了一个新的Python软件包。”
“现在想想(技能)都很基础,”周骁说,“但她一直是鼓励我的。导师会说‘你好棒,你又学会了什么’。”
她的初心是,将大数据和城市发展结合。正好,2015年是伦敦奥运会三周年,她对奥运经济效应产生了好奇。
在过往的经验里,文化场所的兴建有助于提振一个地方的经济。因此,许多政策制定者会将新建的文化场所规划至相对落后的地区。伦敦也不例外,将2012年奥运会场所放在了经济偏落后的东伦敦区。
“奥运会举办后三年,按理说应该达到政府短期改善经济的目标,所以我就想看,这个目标它到底有没有实现。”周骁回忆。
当时,组里拥有某社交平台近400万的用户地理时空数据。她后来在论文里写道:“与传统分析方法通常采用自上而下的方式不同,计算机科学本质上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方法,它在时空框架内将个体的行为联系起来,有助于为社会转型提供重要的见解。”
更简单来说,她所做的就是,将传统领域里看上去毫无关联的数据聚集在一起,找到不同事物、坐标系之间的关联。这恰恰是计算机科学擅长的。
比如,通过融合网络分析、统计分析和监督式机器学习等技术手段,她的团队发现,文化投资高的区域在伦敦奥运会举办后几年,经济显著地增长。“这验证了城市复兴中实施文化战略的有效性,并说明,以文化为主导的再生政策更适合贫困地区。”
时隔多年,周骁仍记得这一发现给她带来的欣喜。这是她转型至计算机专业的第一篇研究,在2017年成功被英国皇家学会的期刊收录。更重要的是,过去她在一无所知的领域孤独地探索,终于得到了专业的认可。
后来,2017—2018年,她连续发了三篇论文,都在研究时空大数据如何帮助理解城市活动和资源分配,最终影响城市规划。这些研究,只有在近些年AI爆火后,国内才对此进行广泛讨论—都属于“智慧城市”的研究范畴。
2018年,她的研究在数据挖掘领域顶级会议KDD(“知识发现与数据挖掘”)上获得认可,周骁终于从计算机访问学生变成了正式的博士生。
她记得,到计算机学院转专业时,行政秘书表现了惊讶。“学生转专业不算开先例,但以前多是数学和物理系的学生转到计算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土地经济系转过来的。”
后来在人大校园里,很多文科生也问她类似的文转理之路。她的答案是,不需要面面俱到地学习计算机技术,而是让技术服务于自己的领域和问题。“我们的目的不是去做一个计算机的好学生,完成计算机的考试,而是将技术与自己的专业和兴趣结合起来。”
“只要它确实是我想做的事情,服务于问题去学,就不太会有痛苦的过程。”周骁说。
有温度的AI
5月中旬,人大校园已经在澎湃热浪之下。以人大为圆心,半径两公里之内有中国最先进的AI大厂,如位于大钟寺的字节跳动总部、只需骑行10分钟的微软亚洲研究院,还有中国“AI六小龙”如月之暗面、智谱……
2021年后,周骁就住在这里。她的办公地在人大校园最高的一层,18楼,同时是人大最新的一栋教学楼。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所在高瓴人工智能学院的特点:新、前沿、重要。
从学科建设来说,传统文科强校人大,在人工智能领域不如清华系的历史悠久。2017年,高瓴资本创始人、人大校友张磊宣布捐资,支持建设人大的AI队伍。两年后,高瓴人工智能学院才揭牌成立,由原先人大信息学院院长文继荣带队。
这个新的院系同样人才济济,在成立几年内已经入选世界人工智能专业榜单前十。但更重要的区别是,与传统的理工科不同,人大强调AI+,学者们很多都有交叉学科的背景。相比于清华,人大说得更多的是,做“有温度的人工智能”,要培养“有人类情怀的人工智能”人才。这正好与周骁的志向不谋而合。2019年,回国找工作时,她被“有温度的人工智能”打动,很快加入这个新学院。她的研究方向也与人大的交叉学科定位非常匹配:数据挖掘、城市计算、社交网络分析、大模型和智慧城市等。
方向看上去多样,但周骁说,这些都没有离开最早她选择人工智能的初衷:用一个更科学、更基于数据的方法,来帮助一个城市变得更好,资源更加公平。
她的实验室博士生洪乾告诉南风窗,跟着周骁在高瓴人工智能学院学习,与其他专业最大的不同是,她知道自己学习的东西可能“有用”。这种“有用”,是指人工智能的研究有一天也许真会落地,改变不够好的社会现状。
比如,她最近在关注暴雨天气下的车流量预测问题。“很多人可能一想到AI,就会想到在大模型层面做开发和改进,”洪乾说,“而我想关注的是实际应用层面的问题。比如,暴雨天气里,导航在预测出租车流量时不够准确。”
所以,她正在利用机器学习的办法,“比如加入一些因果分析”,试图找到一个优化预测车流量的办法,缓解导航精准度不佳的问题。类似的改善社会的研究,洪乾说,她在做的还有两个。
周骁也认为,人工智能在现阶段的魅力,恰恰因为它不是一个纯粹的、独立的学科。“随着信息化的发展,传统的行业收集到了大量的数据。”她说,“人工智能算法跟大数据,以及某个领域的专业知识结合,就可以发挥很多的作用。”
这样的“作用”,周骁在人大感受强烈:无论是政府层面,还是各大企业,都对AI+的转型有很大的需求。
她现在做的一个研究,是关于北京市的适老化设施。“调查表明中国80%以上的老人还是喜欢居家养老”,周骁因此关注城市里无障碍设施、养老助餐点以及社区化养老资源的分配。
这其中,周骁说,有太多现实因素需要考虑了。“比如老年人出行范围有限,在15分钟的生活圈内,我们怎么进行设施优化?”
“还有很多体现温度的一些考虑,比如公平性,老年人年纪不同,健康状况不同,收入水平又不同,怎么能够保证他们尽可能都在他物理可达,以及满足经济可达条件的情况下,进行养老设施的配比呢?”
在初步的评测中,她发现,即使是在资源丰富的北京,“养老服务也没有达到我们希望的标准”,不同地区资源分配依然不均。她和团队正通过AI算法,生成全新的规划方案,对养老设施的可达性、公平性等进行多目标优化。
听上去,周骁的AI项目并非如物理学、数学等深不可测。但事实上,“接地气”的AI研究与其他的科研道路无异,面临的最大挑战依然是前方道路的未知。
“不要畏难,”她经常对学生说,“研究一定是去找一个别人没做过的事情做。我知道我的目标在哪,但现在起点在这儿,中间的这条路没人告诉我们要怎么走,一定是探索找到的。”
恰恰是探索这种无人知晓、没有确定答案的路径,让周骁感到作为一名科学家的乐趣。她还是喜欢用“自由度”一词,来形容做研究带给她的快乐。
“(科研)过程当中人其实是很自由的。比如,我选这个题是相对自由的,不是谁给我的任务;我怎么去走这个路,也是自由的。”周骁说,“每个研究的背后都很个性化,同一个题给不同的人做,路径一定是不一样的。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点。”
在追求自由度的道路上,周骁同时希望,她可以是一名很好的导师。
最近一年,她的博士生男女比例变成了6比4,女学生变成了4人。“我不会刻意看性别(挑学生),但是能招到女生还是很开心的。”周骁说,“上高中时,有人说女孩学不好数学,或者说女生做不好科研,肯定是不对的。甚至,女性有一些性格上的特质,比如踏实、思考深刻,做科研是有优势的。”
她至今想起来仍感到温暖的小事是,每年圣诞节时,导师Cecilia会邀请所有学生聚会,大家一起交换礼物。有时候,她还会偷摸着拉周骁到一个角落,送她一份独属于她的礼物。在剑桥的经历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她。这时候,理性与数据都不重要了,她更相信,是人与人的连接与爱在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