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赠沈兼士诗手迹赏析

台静农（1902—1990），字伯简，晚号龙坡叟，安徽霍邱人，是20世纪20年代乡土小说的杰出代表，与韦素园、曹靖华、李霁野、韦丛芜等人发起成立文学团体“未名社”，编辑出版刊物《莽原》《未名》，其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是新文学的重要成绩。鲁迅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选录台静农作品四篇，称赞有加：“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台静农曾任教于辅仁大学、厦门大学、国立山东大学等多所学府，1946年赴台湾大学任教，内战爆发后滞留宝岛，终致他乡成故乡，老去空余渡海心。台静农幼承庭训，钟情书法艺术，晚年在台湾更是以笔墨线条自遣。他既是新文学的“燃灯人”，亦以书法大家闻名于世。

抗战居川时期，台静农与沈尹默、胡小石、张大千等名家常相往还，书法风格为之一变。他曾自作诗并书赠沈兼士，于民族危亡、个人命运与社会责任诸主题三致意焉。歌诗本为言志抒情，书法亦可排遣郁结，此帧作品作于国家深陷战争时期，满纸沉郁悲切之情，诗书桴鼓相应，珠联璧合。诗题为《寄兼士师重庆》，释文如下：

神州突狼豕，几杖隔烽烟。过庭虚北望，郁结信难捐。去年师入蜀，虎口脱身还。慷慨鲁连耻，栖遑墨子胼。回车入三秦，忧危更拳拳。观兵殽函外，税驾华山巅。山东逞妖氛，锋镝暗三川。拥兵五十万，将军弃甲先。瞬息失中原，雄关授人键。非无熊罴士，控弦勇自煎。清渭流哭声，华岳撑烦冤。俯仰悲道丧，人谋岂关天。重踏嘉陵道，汲江耕石田。春秋鲁史笔，好付名山传。贱子栖沙头，托命事陈篇。心驰侍尘席，久滞渝州船。何年出三峡，问字怀椠铅。

该诗写赠对象沈兼士（1887—1947），陕西汉阴人，语言文字学家，“北大三沈”之一（另两位是沈士远、沈尹默），曾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主任，是台静农读大学时的老师。北平沦陷时，沈兼士任教于辅仁大学，与英千里等人秘密结为“炎社”，以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相号召，宣传民族思想和爱国精神。沈兼士性情刚烈，爱憎分明，痛詈日伪往往不顾场合，其抗日言行为学界钦佩有加，而为敌宪所深忌，遂被迫于1942年末离开北平，先赴西安，1943年春天抵重庆。

诗中“去年师入蜀，虎口脱身还”，即指沈兼士逃出北平入蜀事，亦可据此推断此诗作于1944年。台静农时在四川江津白沙镇，任教于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七七事变时，台静农刚从青岛到北平四天，初经丧乱；1938年辗转入川，备尝忧患。“过庭虚北望，郁结信难捐”，台静农北望中原，切身体会到亡国之痛。他在白沙时曾作诗抒发此痛：“谁使神州错一筹，江河两戒尽蒙羞。要拼玉碎争全局，淝水功收属上游。”神州沦陷，壮夫当坚决抵抗，沉痛之中不乏豪迈之情。

1943年11月，沈兼士应胡宗南之邀至潼关阅兵，归途登华山，宿北峰，道士出纸索书，为题一绝：“观兵破晓出潼关，揽胜来朝入华山。眼前多少兴亡事，化作云烟任往还。”台静农赠诗中“观兵殽函外，税驾华山巅”即指此事。1944年，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的后期，太平洋战场上美军转入反攻，日本为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发动了大规模的“豫湘桂战役”。国民党蒋鼎文、汤恩伯等部四十万人一时溃败，至5月25日洛阳失守，河南全境落入日寇之手。一月之间，郑州、许昌、洛阳等四十五个重镇及三十八县国土相继沦陷。“拥兵五十万，将军弃甲先。瞬息失中原，雄关授人键。”西南大后方人心震动。而当时的国共关系处于合作抗日框架下的高度紧张状态，双方虽未爆发大规模正面军事冲突，但局部摩擦不断，政治博弈加剧。“非无熊罴士，控弦勇自煎”，外侮未除，而兄弟阋墙，同根相煎，知识界对国民政府的失望情绪逐渐加剧。

沈兼士热衷社会活动，离开北平后，持续关注抗战局势，在西安、重庆出席参加演讲、访问、座谈、聚会等活动，向后方介绍敌占区情况，发表关于抗战期间军事与外交政策、战后建设复兴等问题的看法。“慷慨鲁连耻，栖遑墨子胼”，沈兼士奔走呼号，如墨子栖遑，胼手胝足。齐国义士鲁仲连慷慨谈笑退秦军，功成后以受赏为耻，“春秋鲁史笔，好付名山传”。台静农以古人功业气节期待乃师，并以史家精神、民族气节相砥砺，用意深沉。

台静农《书艺集·序》自谓：“抗战军兴，避地入蜀，居江津白沙镇，独无聊赖，偶拟王觉斯体势，吾师沈尹默先生见之，以为王书‘烂熟伤雅’。于胡小石先生处见倪鸿宝书影本，又见张大千兄赠以倪书双钩本及真迹，喜其格调生新，为之心折。”台静农专习倪元璐以至卓然成家，应是赴台之后的事情。《寄兼士师重庆》应是初学倪时的作品，但南渡以后那种结体盘曲及墨迹虬结中的隐忍和挣扎，在此已经初露端倪。观此帧作品，除“师”“州”少数几字结体较宽扁古拙外，全篇字形紧峭瘦劲，呈向左下伸展、向右上耸肩之斜势；“连”“外”“车”“事”等字中的长竖，起笔偏锋露刃，如戈戟般锐利，锋芒毕现——这些特点或脱胎于倪元璐。“慷”“妖”“春”“史”等字末笔波磔向右上挑出，倔强不羁，别有姿态。布局上看，虽单字欹侧奇崛，但丝毫不影响整体的势正法严，章法错落有致，行距疏阔，呈现出一种苦涩沧桑又不失萧散洒脱的独特意趣。

（本文图片来自许乐心编“学人墨迹丛书”（第一辑）《台静农》，广东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0页。）

作者简介>>>>

王增宝，文学博士，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从事文艺理论、近现代文艺文献研究。著有《清末民初小说艺术身份的确认》《〈作家〉复刊履痕：1978—2018》。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