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街(中篇小说)

作者: 张碧云

七年以后,姚中义站在海门大桥最高处,耳边响起肖建群对他说过的话:“你要了解一座城市的灵魂,就要住进她的心脏,哪里?肯定是凤凰街啊!”姚中义最后看了一眼湮没在万家灯火中的凤凰街,纵身一跳,结束了他的生命,享年三十三岁。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凤凰街的北风比往年来得早了些。“金石居”古董店那扇七十多岁高龄的彩色玻璃窗在北风中发出“砰砰”的声响。姚中义骑着摩托车在“金石居”门前停了下来,伸手扶了扶那扇窗,然后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入。

“窗户该修修了。”姚中义说。

许金名正低头用丝绒布擦拭着看不清年代的青铜酒樽:“那是冬天的声音。”

“金石居”里堆放着陶瓷、木雕、铜器等旧物,给人一种价值连城之感。

“若要深究起来,凤凰街的名字还是吴瑞香的爷爷起的。当年,李家耀祖和吴家光宗一起闯金山发了财,回到海门市沿江水步头买了这块地,建起骑楼街。东面是李家的,西面是吴家的。听我家老爷子说,当时这兄弟俩为了争这条街的命名权,闹得挺不愉快,最后还是抓阄定输赢。”许金名五十岁上下,身穿一件藏蓝色盘扣夹棉唐装上衣,与屋内的旧物相得益彰。

“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于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今和而不怒。妙啊!”姚中义发出感叹。

“‘凤凰涅槃’也是一解。”许金名接口道。

“现在凤凰街住的外姓人挺多的,”姚中义抬起头,发现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2003年6月,便站起来撕下几页,“已经十一月啦。”

“七十多年呐,如果时间是一本书,那得多厚。”

姚中义点头道:“书里肯定有欢声笑语有悲观离合有……”

“还有标点符号!”许金名毫不客气地打断姚中义的发挥,“大学生,你天天跑到我这里来听故事,想转行当作家?”

“又不是只有文字才能讲故事。”姚中义伸手摸了摸胸前的玉牌,“哥,那个姑娘还没来赎它吗?”

“你是想她来赎还是不想?”

姚中义第一次见到颜思琪,是他搬进凤凰街的第三天。他像现在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许金名聊家常。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白色衬衫和高腰牛仔裤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一头微卷的中长黑发,不施粉黛的脸上白得发光,令“金石居”那些自以为是的古物瞬间失色。

许金名满脸慈爱地看着她。

“名叔您好”,颜思琪从她的灰色斜挎包里掏出一个小锦匣。许金石打开,是一块冰种飘花翡翠平安无事牌:“又要给浩仔买什么?”

“想给他换个小提琴。”颜思琪说。

许金名把玉牌放回锦匣:“你需要多少钱?”

颜思琪:“三千五就够了。”

许金名拿出一沓钱连同锦匣一起放回颜思琪手里:“这里三千五,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

颜思琪笑了笑,接过钱,把玉牌还给许金名:“谢谢名叔。”

“好看吧?”许金名目送颜思琪离开后,瞪了一眼呆在一旁的姚中义。

“嗯。”

“要说凤凰街最美的女人,还得数吴瑞香。”

“吴瑞香是谁?”姚中义的好奇又一次被激活。

许金名神往地:“谁?就是吴光宗的亲孙女,颜思琪的亲妈。”

姚中义凑到柜台前,讨好地:“许老板,名叔——”

“叫哥!”

“名哥,这块玉牌能不能卖给我?”

“你趁早别打它的主意,还有她!”

最后许金名还是经不住姚中义的死缠烂打,两人达成了共识,姚中义留下三千五百块当押金,拿走了玉牌,颜思琪什么时候来赎,他就立马还回来,租金按日计算。

得知颜思琪还没有赎回玉牌的计划,姚中义稍感心安,又有点遗憾。许金名提醒他,有空去找利爱莲把头发剪一下,不要影响凤凰街的市容。

这时候门外传来摩托车声,许金名和姚中义一起迎了出去。肖建群停下来,颜正浩背着小提琴坐在摩托车后座,琴盒还是崭新锃亮的。

“回来啦?”许金名问道。

“回来了!”肖建群兴冲冲地,“小姚也在呢?”

“群哥,什么事这么高兴?”

许金名:“浩仔,考得怎么样?”

颜正浩不好意思地说:“还好。”

“八级通过了!这小子在台上拉琴的样子,嘿!”肖建群眉飞色舞地说道。

“干得好!”许金名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颜正浩,“本来应该早上给你的,起晚了。”

颜正浩腼腆地:“不用啦!”

“你可不许拒绝啊,”许金名拍了拍颜正浩的手,转而对肖建群说,“幸亏今天天气好,要是下雨了该把琴淋湿了。”

“浩仔,叔答应你,争取早日买辆小汽车,到时候开车送你上大学!”肖建群信心十足。

“快送他回家吧,他妈妈该等着急了。”许金名说。

“群哥,这位是谁啊?”姚中义好奇地问。

“我女婿!”肖建群说。

江边的那幢老钟楼在晨曦中准时敲了六下,唤醒了栖息在榕树上的红耳鹎。环卫工人老张和老王已经把垃圾清理干净,推到江边的垃圾回收站。他们脱下身上的工作服搭在垃圾车把手上,点了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等待瑞香小食店飘出来豉油的香气。

颜正浩拉响了小提琴,埃尔加的《晨歌》像纱幔一样在凤凰街飘逸开来,抚慰着街道两旁沧桑的建筑,和着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从五花八门的睡梦中醒来的人们。

四年前颜非凡得了肝癌,吴瑞香卖了一幢骑楼也没能换回丈夫年轻的生命。十三岁的颜正浩最深刻的体会,就是同龄人最少需要两年才能熬过的青春期,他只用了三天,父亲病逝、守灵、葬礼。第四天,他跟吴瑞香说他不打算学琴了。吴瑞香坐在书桌前,怀里抱着亡夫的遗像。颜思琪站在母亲身后,一脸惋惜地看着弟弟,他的唇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悄悄地长出些还是不很明显的茸毛。

“要建立起一样东西需要很久,比如这幢老房子、这条街,但是想要推翻它,只需要一瞬间,”吴瑞香云淡风轻地说,“你姐姐的梦想是当一名英语老师,如果你决定不再拉琴,我们就都放弃了吧,我们现在能做的,只剩下共同进退了。”

“谁说的!”肖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浩仔,你要记住,世间的很多事情,只是看上去高不可攀,你再努力一把,向上踮一下脚尖,说不定就够着了。”

颜正浩站起身,拿走书架上他参加小提琴比赛的金奖奖杯,把颜非凡的遗像换了上去。

六点三十分,瑞香小食店的后厨飘起豉油的香气。吴瑞香围着围裙站在灶台前,用花生油把姜、葱、蒜泥和香菜的根部炒出香味,用漏勺捞起,往热气腾腾的油锅里倒进一桶豉油,颜思琪看准时机,将吴家祖上留下来的秘方做成的调料包放进锅里。

距离瑞香小食店六间骑楼的街对面,原先是李耀祖留给孙子李玉泉的物业,现在住着肖建群一家三口。肖建群家的一楼被瓦刀、砂浆机、马凳、铁锹、羊角锤、电锯、电焊机等工具占了大半空间。一楼的杂乱与二楼起居室的整洁形成鲜明的对比,冯立仪把冒着热气的早餐摆上餐桌。

肖以彤就背着书包从卧室里出来,喊了声爸爸,就往一楼走去。

“彤彤,你不吃饭了吗?”肖建群冲她的背影喊。

“她什么时候在家里吃过早餐?”

“你这个当妈的——”

“她有妈!”冯立仪把剥好的鸡蛋塞进肖建群嘴里,“工程款要是再收不回来,我打算把首饰卖了。”

“我会想办法。”肖建群说。

“你能有什么办法?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弟弟什么时候回来?”

冯立仪看了一下墙上的挂历:“后天吧。”

“他毕业不到两年就换了三四份工作,你看人家姚中义,同样是大学生,怎么就差别这么大。让他没事就赶紧回来吧,等过了年我再替他谋划。”

“要是钱收不回来,这个年谁都没法过。”

肖建群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拍,看着餐桌上那盘形色可疑的土豆烧马铃薯和西红柿炒番茄就气不打一处来:“这都弄的什么玩意!”

吴瑞香的摊位前已经站着排队买肠粉的客人,她盛了一勺粉浆倒进四方形的盘子里铺展开来,手脚麻利地往上面放配料,把蒸盘塞进蒸柜。肖以彤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进瑞香小食店,甜甜地喊了声干妈。吴瑞香的脸上露出比炉火还温暖的笑容:“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不冷。”肖以彤在靠近楼梯的专属桌子边坐下,桌面上已经准备了两份早餐,肖以彤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颜思琪拿着梳子走到她身后,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怜爱地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肖以彤:“姐,每天叫醒我的不是梦想,也不是我哥的琴声,而是干妈的豉油香。”

颜思琪:“你哥的琴拉得不好听吗?”

“像我爸锯木头,难听死了。”

还在楼梯上颜正浩就听到肖以彤对他的评价,他伸手把肖以彤头上的橡皮筋揪下来,刚梳好的马尾又散开。肖以彤哇哇大叫:“干妈,我哥又欺负我了!”

吴瑞香笑意盈盈地说:“是吗?一会干妈替你教训他。”

颜正浩拿了个鸡蛋放进校服兜里就往外走,冲肖以彤凶巴巴地说:“吃那么多,小心变肥妹。”

肖以彤赶紧扔下碗筷,追上颜正浩跳上自行车后座,一本正经地说:“哥,其实你拉的琴好好听,你一定能当上音乐家。”

颜正浩板着的脸总算松弛下来,没来由地泛起了红晕,自从他父亲去世后,这已经是难得一见的表情了,肖以彤的肯定比老师的表扬令他更有满足感。

“哥,我想做姐姐那样的头发,但是姐姐说我还小,我什么时候才长大啊,我好喜欢姐姐的头发啊!”肖以彤撇着小嘴说。

“姐姐的头发怎么啦?”

“就是尾巴有小卷卷那种啦。”

颜正浩忍不住嘴角上扬,可惜此时的肖以彤对他的反应毫不知情。她只听到颜正浩不留情面地说:“除了我姐,谁卷都不好看!”

许金名偶尔掐指一算,利爱莲已经在凤凰街生活了七八年,眼看就到了奔三的年纪。起初,凤凰街的女人对她的存在并不在意,男人爱上她那里洗剪吹,一是图方便,二是图便宜,还能图什么呢?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利爱莲的身上竟然有了吴瑞香的影子:衣着打扮,待人处事,言谈举止,甚至连吴瑞香身上那股大家闺秀独有的气质,也被利爱莲模仿得神形皆具。

只有冯立仪坚持便宜没好货的原则,从不找利爱莲做头发。况且在她眼里,吴瑞香的所谓优点只是装腔作势,利爱莲这件“高仿品”就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爱莲发型屋在南边街尾靠近钟楼附近,其实她也不打算守着发型屋过一辈子,她也是有梦想的人,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她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包括她自己。

去年夏天,发型屋外墙上的灯柱被台风刮落,吊在墙上摇摇欲坠。利爱莲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黑白相间的条纹已经停摆,利爱莲要把它看紧点,以免发生伤人的意外。

暴风雨把她全身上下都打湿了,她脸上的水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她想起颜非凡去世的时候,吴瑞香脸上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情,她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大悲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不过如此。况且她现在面对的只是一场台风,还没到生离死别的地步。

台风过后,老张和老王开始忙碌起来。利爱莲听到一阵摩托车声自远而近,郭伟鹏在她面前停了车,掀开雨衣,从车后座解开一个电焊机。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T恤,肌肉发达的双臂上沾满了雨滴或者汗水,在利爱莲的前面闪闪发光。

郭伟鹏把灯柱焊好,为了让利爱莲放心,他伸出双手使劲地挠了挠:“承重一百六十斤。”利爱莲给他拿了一瓶冰红茶,趁郭伟鹏喝茶的当儿,她用散发着洗头水香气的毛巾擦拭他脸上的汗水。

从那天起,郭伟鹏不管收工多晚,都会来看一眼利爱莲。每次手里都带点东西,有时候是洋葱或土豆,有时候是一把青菜,手头宽裕的时候,也会带只鸡或者一条鱼。利爱莲的冰箱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怎么也吃不完。连菜市场的卖菜珍和卖鱼强都以为她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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