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现实主义者(短篇小说)
作者: 叙事人推荐语:刘弦(河南大学)
这是一个关于“文学青年看世界”的故事,随着现实与幻象的碎片化跳跃,拉美文学爱好者将在其中看到俯拾皆是的熟悉面孔;这是一个关于“世界看文学青年”的故事,博尔赫斯在《镜子与面具》中主张视觉即命运,又言“我们存在因我们被看见,我们消失因我们被遗忘”,而文中这些在世界边缘漫步的迷茫身影如果少于2.7人观测,便会在宇宙深处化为太空幽灵。
作者笔下的诗社成员在流沙般的视觉中行走。令“我”失语的《特里尔赛》宛如博尔赫斯的《沙之书》,以无穷无尽的恐惧吞噬一切叙事;p和t的书床正如奈保尔笔下彼得·罗奇的生活,“他平静地等待事情发生,这种平静在他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带给他一阵恐惧,这种恐惧在随着一天的惯常生活的开始而在阳光下消退之前会凝结为一句话:我把我的一生建在了沙子上”;天津下雨的街道和灰色雪夜好似沙漏,宣告落地即消融的死亡倒计时,倒映着诗社的解散与诗人之死。在语言和记忆的流动中,我们可见这篇小说中并存后现代迷茫与冒险主义锐气。
写作是这些青年诗人在生活的废墟中徒手搭建的宫殿,流沙上的避难所一夜坍塌,诗人随即死去;在2.7个人的视觉倒影中,诗人又起死回生。诗人一生的脆弱短暂方显诗学之永恒,永不结束的特里尔赛韵律尽显作者对解构与重构的不懈追求。
初中的时候,由于未知的原因,m搬家了。走的时候送给我一本《特里尔赛》,是巴列霍的诗集。我放在床头的书柜上,从来没翻开过,但不止一次想象过里面的内容。我第一次在梦中见到那本书,是十六岁的时候。那时我是寸头,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衣,整晚在学校或者街上游荡。但没人管我。我知道学校的教导主任y曾经是个诗人,年轻的时候在法国、西班牙、秘鲁、墨西哥、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流浪或者生活(这和写作是一回事)。我曾问他,为什么流浪?他说,我们那一代人都在学习跳跃,也可能是走路,但失败了,甚至无法说话。然后他缓慢地笑了笑。我想反驳他,想让他道歉,但直到最后我只有痛苦地沉默。后来我发现他在地方刊物上投一些散文。我问他,你的诗呢?然后他开车把我带到了家里。是一间不到三十平方米的蜗居,还放着一个大书架。楼底下还有一个堆满手稿的储物间。他在里面找了一会儿,拿着一摞小书,那种小开本的自印书,送给了我。我抱着这一摞书说,你还写诗吗?他拍了我肩膀两下,像是在说你真是操蛋或者我们是一样的。然后请我吃了一桶泡面就把我送回家了。从此以后,我晚上经常出去,但他再也没管过我。只是有时候他会给我讲几个他的朋友x、z的故事,一个令人害怕的故事——x与z在都市消失了,除了y几乎没人记得他们。
那天晚上我梦见一辆黑色摩托车,我骑在摩托车上在夜晚的公路上一直前行或者后退。一条狗在路边跟着我,我们一起在路上,但是一个老头挡住了我们的路,他微笑着,可我害怕得想哭,但没哭出来,我想到了《特里尔赛》,我听到m的声音,她露出一个生气的或者痛苦的表情,但同时(无可辩驳的是同时)露出一个坚强的表情。我听到了她在唱Patti Labelle的歌,不知道是哪一首,我好像听到了“if,if”,我想起巴列霍,想起了《特里尔赛》,我想象到它一定关于痛苦和思念,在其中穿插着隐秘的勇气。尽管很冷,胃像出血一样疼,我还是沿着勇气的小径,带狗逃到天亮。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个诗社。但我只看过石黑一雄和村上春树(且听风吟看了十遍)的书,直到我接触到波拉尼奥。这其实只是一个巧合。原来我只看过毕赣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那个苹果像夜晚本身一样让我印象深刻。我灵感突然来到,从图书馆搜索了这个名字。于是找到了波拉尼奥的同名书(尽管是毕赣后起的名字),从经历肮脏战争逃难西班牙的圣西尼,到失败的书店老板,从印度被阉割的男孩中找到自我形象的同性恋小眼席尔瓦,到几乎无法回乡的杀手。而《邀舞卡》像一击重拳,让我无法呼吸。于是我一头钻进拉美文学的世界。我开始看:莱萨马,因方特,巴尔加斯·略萨,卡洛斯·富恩特斯,科塔萨尔,奥内蒂,埃内斯托·萨瓦托,罗伯特·阿尔特,胡安·鲁尔福,曼努埃尔,卡彭铁尔,阿斯图里亚斯,巴斯托斯,何塞·多诺索,博尔赫斯,斯卡尔梅达,鲁文·达里奥,塞萨尔·巴列霍,尼古拉斯·纪廉,奥克塔维奥·帕斯,亚历杭德拉,阿尔维蒂,塞万提斯,贡戈拉,莱昂·费利佩……
我在那些疯狂的夜晚看见一张堕落天使的巨嘴。阴晦的街道中闪烁的灰蓝有时让我突生一种徒然的渴望,好像被闪电击中——下一个路口,下下个路口,百年前的路口发生了什么,那些业已老去的年轻人曾经振臂高呼,如今只剩下一座座被遗忘的墓碑。有时虚空中闪过一道渐无的光,我偶尔窥见被隐藏在夜幕之后,记忆庞大身躯上被撕咬出的血痕。它的内脏失血,体温变低,在寒冷中缩成一团,嬗变成血的冰山。“我”常常看见人们在峡谷裂缝的边缘中行走(历史的雪崩中有一种缓慢而痛苦的现实)然后端坐冥想(黑暗中一个侦探迷路)或者畅快地跑几公里路,最后以一派胡言告终。某个下午,我躲在公园的秋千后偷偷唱歌,没有具体的歌词,也没有统一的旋律,只有奇怪的语言与梦游般的节奏飘飞。那个下午我茫然若失,在公园来回踱步。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下雨或下雪的时候地球会突然消失,人类瞬间被放逐到另一个星球,或者相反,我们一直都不在地球上。比如在夜晚,我把这个问题灌进j的耳朵里,j点了点头,或许是摇了摇头,总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假装非常生气。流露出外在于心境的愤怒(实则茫然),像挂在缆绳上一样滑走了。
我向j阐述了两个理由:首先在雨雪天,世界的密度会突然改变,所有人都将感知到天空的重量。其次,我们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层层雨雪变化为理解的终止符。
j经常举办文学聚会,而活动的参与者常常是一群发疯的人。他们彻夜狂欢,互相攻击又以此为乐。j日常生活中显得很正派,等狂欢开始的时候,反而变成最疯狂的人之一。我第一次参加的时候,看见他一边喝酒一边用“狗屎”“垃圾”这样的词来评判所有不喜欢的作品。没等我搞明白,他又开始说自己喜欢的作品,大部分都属于西班牙语美洲地区。还没等他说完,立马有人反驳他,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露出不屑的笑,然后列举各种例子来进行反驳。他们一群人喜欢用带屎的词攻击几乎所有权威,就像烧焦天空下一直在雨中的黑色风衣的男人。那时我刚读完《荒野侦探》,立刻回忆起现实以下主义的诗人们。我们当时是一群孩子啊。
e和我是朋友,我们合租了一套房,两室一厅一厕,每个月三千元的租金。附近人很少,路很宽,小区门口有个不大的商贩市场,每天早上和下午可以买菜,和市场价差不多。距离这里五公里,有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和全国任何一个没特色的小镇一样,有重庆火锅店、九州烧烤店等不断重复的腐朽神话般的符号。
我们在白天打工,晚上看书写作。家里没有书架,只有书,有的是借的,有的是买的,有的是偷的。那时候的人们都叫我们自学者。有时候我还会出去走走,可是e就在家里边抽烟,一支又一支,他在烟味中看书,我也喜欢烟的味道,但我不抽,只是嗅一下。有时候嗅多了,就会头晕。于是,我出去散步,去电影院、书店,或者图书馆。大多数情况我回去的时候e还在抽烟。所以每次到楼下的时候我都会先给他发条短信,然后他从六层楼的高度探出头来,用奇怪而陌生的动作和我打招呼。我想到了蜘蛛的多腿,但没说出来。
黄昏的时候,沉重的暮色以红色浓光为界限压倒万物,影子在数不清的烂尾楼中爬行。我沿着台阶走,像走过漫长的历史。e从房间转出半个身子,朝我挥手。那不是告别,而是在说,我等你或我饿了。他的手很慢很慢地在空中摆动,好像一个世纪或者一秒那么久远。我就这样出发,骑在共享单车上面满世界转圈。
那时我好像看见莫迪亚诺在巴黎的迷宫里兜兜转转,失重的回忆中于特走出来问我,他是谁,我说,我不知道。然后我们去了修车厂,在那里我偷了一辆摩托车,于特表情忧伤(或者面无表情)地示意我上车。于是他用摩托车带着我在无人的街上狂轰乱炸。
我们一共转过了一百七十八万九千七百一十四个转角,直到最后一个路口冲向了一根铜柱。那一瞬间我看见于特在不存在的暗店街消失了。我怕得要死,但不敢说话,意识也随之模糊。在眼神最后的地平线上,我看见几只脚像咖啡杯子那样颠来倒去。
某个下午,我发觉我刚睡醒,而面前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它随着我的视线而游移,在窗帘上,在玻璃里,在天空中。眼睛后的e躺在沙发上像猴子一样永恒地看书。我说,“现在几点了?”
“八点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吗?”
“不知道,我已经买了晚饭。”
“可这晚饭已经冷了。”
“我没有办法。”
“你吃了吗?”
“还没,在等你。”
“嗯。这里有一双眼睛。”
“是吗?这是一双什么眼睛呢?”
“绿宝石眼睛。”
“里面有血吗?”
“是的。”
“你害怕吗?”
“我不知道。”
诗社(其实根本不是诗社)里的人要么看拉美文学,要么看法国文学(某种程度上法国文学就是拉美文学的根源,但不止如此)。我们不会承认拉美文学作为附庸的位置,于是挑衅其他认为如此的人,我们诉诸审美、先锋、土地、政治,尤其是波拉尼奥与巴尔加斯·略萨的伟大,好像充满了勇气一样,没人会想到其他生活,除了写作。
十九岁的时候,我尝试写点什么。我的第一篇小说仿造了萨瓦托《英雄与坟墓》的语言,同时使用了巴尔加斯·略萨《叙事人》中连通管的技巧。但是失败了,包括后来的小说,都是我失败的外化。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没有天赋这种可能,否则会在凌晨被杀死。只有写作才能帮我们这些人在租借的破旧出租屋中活下去。
诗社有一个十六岁的诗人w,还有一个同性恋q。w也模仿波拉尼奥,但他以为这是自己的风格(我们所有人都在波拉尼奥影响焦虑之下)。w自恋,轻度抑郁,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写诗半年。后来他的激素水平化验单被漠不关心的父母看见,转眼被送进戒网所,过年的时候趁教官不在,用数据线上吊自杀,但失败了。教练罚他两天不许吃饭,并让他在垃圾桶旁边罚站。他后来和我们说,他当时太饿了,饿得要晕过去,饿得胃像是被钝器击打了,于是他从垃圾桶中翻找出一顿剩饭吃了。戒网所里一个女生喜欢他,w也喜欢她。那个冬天,他们一起被分配到厨房做饭时,接了吻。所以她偷偷给w一个面包。后来他们同时离开了戒网所,w不敢回应那个女生,于是他们再也没有联系。w曾将近一年的诗整合成诗集,他自印了五十本诗集,内容很模糊,有亚当、飞船以及夜晚的硬币。
q在工厂工作,他吃雌性激素,有很多男朋友(有的人有妻子),但都甩了他,或者说无法保护他。有一天,同事发现他是同性恋,他先被周围人用像地狱中长翅膀的小天使般的目光看待,后来又被人举报到上级,最终被辞退(没有任何缓和),并失去消息。他对着镜子拍过自己的裸照,但我从来没看过,几乎忘记。我想利马或者埃皮法尼奥说过(也许都不是),诗人都是一群孩子,或者孩子的孩子。
二十一岁的夏天,我去了天津,一下火车就被流氓小车讹了二十块钱。随后我的一只耳机被我无意抛入积满雨水的小坑,后来的一个月我都不再使用。街道一直下雨,我躲进了青年旅舍。但是在我读《重返暗夜》的时候,一个男人(姑且称为i)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这是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集,我看不懂,只有一大堆根本无法破解的秘密,你要来看看这个故事吗?i坐在窗户边点头。在我去滨海的四个小时后,他依然坐在窗边。我问他看懂了吗。i说没有。于是我们在青年旅舍不明亮的以及高楼暧昧模糊为小巷留出一条条黑暗的灰光中探讨杀手、阁楼、纳粹。一年后我发现,这些故事来自作者更深的内心。而开篇的莫斯科暗示了这一点。
i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但我以为他最多三十岁),他在外面打工,做装修,三个月回一次家。同时他喜欢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马斯曼、米兰·昆德拉。他住在青年旅舍读书工作,在夜晚惆怅并随时准备愤怒。
我们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话,我用手指着外面闪烁的楼光,一片一片地滑向灰黑的天空。我说,我一直以为下雪天,夜晚就是红色的。他说,那些是光污染。一直以来我们的天空就被血色笼罩着。
他喜欢公民权利,对自己的权利(那是个艰难的时期)被侵犯感到十分愤怒。某个夜晚,社区管理员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大声地咆哮斥责管理员(也许不是)。第二天早上,i消失不见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在最后一个夜晚告诉我,他曾经为了回家一个人骑行了四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