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雪绒花(散文)
作者: 安静(奥地利)雪绒花刺痛了我的双眼,苦涩的芬芳如时光的信使,从历史的深渊缓缓升起。一种遗世超然的价值观,荡漾开来。
一、帝国的筹码
1755年5月。维也纳皇宫。
阳光透过拱形窗户,照在她金色高耸的发髻上,她弯弯的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怜爱地抚摸微微隆起的肚子,温暖的子宫里躺着最小的女儿、尚未成型的玛丽。这个母性的宫殿年复一年孕育着胎儿,几乎每产一胎后,间隔两个月就要再次怀孕。有人说她是“欧洲的武则天”,其实,与武则天的专横暴戾、害子谋权截然相反,她虽是权倾朝野的一国之君,更是温柔的母亲,腹部和胸怀有如江山一样宽阔——20年里生了16个子女,一边哺乳一边批阅奏折,维也纳霍夫堡奶香缭绕,漫漶成巴洛克的华丽图案,印染在经世济民的严肃文件中。
多产而慈爱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后、奥地利女王玛丽亚·特蕾西亚,将母性的光辉投射到治国方略上,她见不得血雨腥风,见不得生灵涂炭,但国家必须发展,版图必须扩张,和平必须维护。怎么办?统治了奥地利近700年的哈布斯堡家族有句名言:“让其他国家去争战,愉快的奥地利,结婚吧!”爱民如子的女王继承了这一传统,用务实却不失浪漫的政治联姻方式,将女儿们都嫁到欧洲王室,不是当皇后,就是做女王,那些国王、王子都是她的女婿;儿子们要么做国王,要么做皇帝,拿破仑是她的孙女婿,茜茜公主是她的孙媳妇。儿孙们不仅是她的至亲骨肉,更是国家的政治财富和筹码。她实行“不开明的温和专制”,执政40载,成功地推行仁政倡导改革,将这个坐在火山口上的国家耕耘为秩序井然的沃土,奥地利由此赢得了和平与发展,奠定了现代国家的基础,成为欧洲文化中心之一。
然而,那些外嫁的女儿们婚姻大多并不幸福。这位对国家民族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欧洲丈母娘”,究竟是个好母亲、好女人,还是仅仅是个好政治家?以牺牲儿女情感为代价换来的国富民强,是失还是得?生为皇家女,嫁入帝王门,是幸还是祸?女王那些身居显赫地位的孩子们对她有着怎样复杂的感情?崇拜?配合?感激?自豪?还是怨恨?而她呢?对于把自己的孩子们作为政治工具的做法,是否感到愧疚?
其实,政治联姻并非奥国独有,在原始政治的时代,这几乎是各国各民族维系和平的一种重要方式,但类似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王这样,将亲生女儿一个又一个嫁给外族王室,并以此作为主导性的版图扩张战略,还是比较罕见的,有人戏称为“用下半身征服大半个欧洲”。
可是,女王用儿女亲事苦心孤诣编织起的这张密致的欧洲亲情网,挽回了帝国日薄西山的命运吗?对于她和整个家族共同经营的神圣罗马帝国,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伏尔泰如此评价:“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这个评价公允吗?
1793年10月16日。巴黎革命广场(今协和广场)。
38岁的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墙角间换下沾有血渍的内衣裤,穿上白色长袍,抚平衣服上的皱褶,足蹬黑色高跟鞋,向断头台走去。一不小心,她踩到刽子手的脚,连声“对不起”,然后,优雅地抬起头。眼前迷迷蒙蒙一片黄色,那是她母亲玛丽亚·特蕾西亚酷爱的一种颜色,被称为“玛丽亚·特蕾西亚黄”,从她的祖国奥地利到欧洲各国,到处可见这种颜色的建筑物。此时,玛丽·安托瓦内特已经在巴士底狱被囚禁了70天,曾经千娇百媚的哈布斯堡公主、18世纪最精致的洛可可之花,已被折磨成一个衰竭的老妇人:双眼因感染而通红,严重的妇科出血症使她面色苍白、身心俱疲。
从刽子手钢刀的反光中,她仿佛看到自己7岁时在维也纳美泉宫欣赏莫扎特演奏钢琴的情景,那个6岁的音乐天才对她一见倾心,天真地向她求婚。此细节后来被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断头王后:革命与婚姻的双重悲剧》一书里浓墨重彩地渲染。
记忆的碎片如秋叶纷纷凋落:生于血统高贵的哈布斯堡王朝,从小学习法语、诗词歌赋、音乐舞蹈;15岁嫁入法国当太子妃,19岁正式成为王后;无能的丈夫,7年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空虚奢华的凡尔赛宫……为了尽量避免与丈夫同床共枕,她召集贵族们彻夜跳舞狂欢赌博,国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花费巨资用于时装打扮、装修豪华的住所,在化装舞会上结交情人,被人们讽为“赤字王后”,终于激怒了百姓。茨威格叹惋道:“她应该增进知识。对安托瓦内特来说,的确到了认真读书的时候了。一天两小时不算太多,这会使她机灵些,让她在一天24小时的其余22小时中更有头脑。”
其实,路易十六夫妇并非暴君,他们具有治国善念和良好仁心、实行开明专制,甚至受到法国农民的拥护,但生不逢时且不能审时度势,就这样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过。
法国大革命爆发后,玛丽的侄儿、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二世因为她已失去了利用价值而见死不救。玛丽8岁的儿子被收买,控告说母亲猥亵他;女儿为了苟活,高压之下,也做伪证指控自己的母亲的确和弟弟乱伦通奸,在父母的死刑书上签名。
这都是怎样的一群亲人!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铡刀下的玛丽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刹那间,手起刀落,人头滚滚。然后,“刽子手把头颅放在她的两腿当中,装上运尸车拉走。鲜血慢慢地渗入土地,却没人在意。广场上只剩下几名卫兵,旁边的自由女神像平静又茫然地看着远方,不闻不问人们的所作所为,也不想再看到种种以她的名义犯下的罪行”。同情玛丽的茨威格悲愤地写道。
路易十六夫妇成了法兰西历史上唯一被处决的国王王后。他们死后22年,复辟的路易十八下令厚葬,在累累白骨中凭借腐烂的袜子才认定她的尸骨。
叹年华倾覆,天涯纵隔!母皇若在天有灵,该会怎样泪眼滂沱?还是茨威格,百感交集:“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女王和儿女们付出如此代价,值得吗?
两百多年后,我来到巴黎,站在协和广场的埃及方尖碑下,这个问题又久久萦绕在脑海。
2024年9月17日。维也纳英雄广场。
歌声飞扬,鼓号齐鸣,丰收的旋律奏响在皇城根下。花车有如一座座移动的金山,满载着金色麦秸和成堆的胡萝卜;盛装的骏马,鬃毛编成精致小辫,丝丝缕缕透着巧思匠心,马尾巴上系着娇艳欲滴的鲜花,馥郁香气随马蹄轻踏飘散开来。各村各镇的男女老少,身着斑斓绚丽、绣工精美的传统民族服饰,从古老民俗画轴里步出,带着质朴与热忱,齐聚皇宫广场,举行歌舞比赛和农产品比赛。
真巧,这天正好是中国的中秋节。
玛丽亚·特蕾西亚广场中央,女王青铜雕像昂然矗立,仿若神灵降世。她手臂高举,掌心似承天命,凌厉目光洞穿岁月,霸气四溢,俯瞰芸芸众生,山河万里尽在掌控。雕像底座上,诸位重臣或凝眉沉思,或昂首侍立,皆呈忠勇之态。骑手们身姿矫健,长鞭一挥,脆响惊空,骏马奋蹄,刨起沙尘如烟,裹挟着历史长风,奔赴下一场盛世之约。
我仰头凝视这散发着母仪天下、德厚流光之磅礴气场的女王,心底那些懵懂的困惑与犹疑,如薄雾般悄然散去,化作一腔通透的体谅与懂得。
正是她,长袖善舞,妙手轻点,将国与国剑拔弩张的残酷交锋,纺成儿女亲家温情脉脉、和乐融融的软红锦缎,恰似在冷峻刚硬、硝烟滚滚的炮管之上,轻盈地别上一朵冶艳娇柔的雪绒花,刚烈与妩媚并济;又似于轰隆驰骋、满覆征尘的战车之中,悠然开启一瓶醇厚香槟,泡沫翻涌间,将肃杀战火晕染成风流雅韵。这独属于女子的母性柔情,灵动笔墨,勾勒出奥地利别具一格的历史文化脉络,烙进民族灵魂深处,打造了典雅雍容的民族性格底色。
在她的治下,维也纳宫廷变身为艺术殿堂,剧院如明珠镶嵌其中,华彩乐章日夜流淌于雕梁画栋,宫廷舞会似繁星缀地,衣香鬓影穿梭,舞步翩跹起落,与音乐会的悠扬旋律相映成趣,演奏了一场永不落幕的视听盛宴。贵族们追随风雅,纷纷以庇护艺术家为尊荣己任,竞相成为缪斯的护花使者。而寻常市井街闾,亦满泛文艺气息,音乐会、民间歌剧散落于大街小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飘逸俏皮的舞曲、缱绻婉转的小夜曲,在晚风轻揉下,环绕在每一处的街角旮旯。
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王以开明铺就的宽厚温床上,维也纳这座古城,成为一方包罗万象的奇幻拼图,日耳曼人、犹太人、斯拉夫人等诸民族,如缤纷彩线交织汇聚,不同的肤色、别样的语言、各异的风俗,碰撞、融合,耕犁出专属于维也纳的多姿长卷。各国音乐似灵动候鸟,循着包容与多元的气氛纷至沓来,栖息于这方艺术沃野,扎根、抽芽、绽蕊,终使维也纳于欧洲大陆的艺术版图上,加冕为音乐圣城,引得无数乐坛巨擘心驰神往,“维也纳乐派”便在这风云际会中拔地而起,于音乐青史留下永不磨灭的巍峨丰碑——
莫扎特,一只困于萨尔兹堡教会囚笼的灵雀,被维也纳的自由之光感召,振翅高飞,挣脱层层羁绊枷锁,投身于此,开启“自由艺术家”的璀璨新篇。街头巷尾,皆成他的舞台;市井烟火,尽入他的曲式。
海顿,这位乐坛耆宿,暮年的脚步踏入维也纳,便踏入一泓回溯青春的灵泉,往昔被岁月尘封的活力,如破土春笋,再度蓬勃。在多瑙河畔,于宫廷剧院,他重燃创作激情,每一个音符都是对“自由的甜蜜”的深情礼赞,都是返璞归真、老当益壮的生命交响。
贝多芬,来自德意志的音乐骄子,承莫扎特慧眼识珠之恩,纳入“维也纳乐派”门庭,自此开启一段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传奇征途。命运的叩门声中,他以钢铁意志、澎湃才情,在琴键与谱纸间挥洒热血。那激昂音色,是与命运的鏖战檄文,是灵魂深处的沉吟怒吼,筑起震撼人心的精神高塔。
舒伯特,维也纳之子,生于斯长于斯,毕生依偎着这座城的怀抱,如扎根泥土的繁花,汲取民间养分,用深情的曲调,诉说奥地利的山川故事、人间悲欢,打造本土风格浓郁的音乐宝藏。
时光之轮悠悠滚至19世纪,约翰·施特劳斯父子这对夺目的双子星,携着圆舞曲的绮丽风华,耀世登场。蓝色多瑙河,化作灵动节拍;维也纳的巷弄,成了旋转舞池。一曲曲波尔卡,卷走尘世阴霾,洒下烁烁金辉,让维也纳的音乐之名,飘向全世界。
女王一家用牺牲自己幸福换来的文化理念和政治财富影响到今天,有句格言仍广为流传:“宁要中庸的和平,不要辉煌的战争。”
奥地利人没有忘记他们,时光也未能吞没她所策划的路径,她的仁爱基因从一开始就潜藏在奥地利的体内,当帝国消逝于苍茫的云海,其遗产却从多瑙河逶迤而归,于阿尔卑斯山悄然复苏,并在整个欧洲若隐若现。怀念国母的人们,将民居小屋、博物馆、音乐厅刷成“玛丽亚·特蕾西亚黄”,皇宫更是从来如此,这种高贵的黄色,有如调兑了蜂蜜的柠檬汁,甜蜜又酸楚,温暖又沧桑,明亮又含蓄。
当我们蹚过长长的岁月之川垂钓历史,便不难理解奥国人酷爱艺术、性格温润如玉的原因。这个民族的血液中没有尚武的成分,国家连职业化军队都没有,坚守中立国立场。试想,曾经格外强大,却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败北,最终走向二次共和的奥地利,难道还会眷念世界强国的称号?有音乐之声降下云梯解救灵魂,有菩提之叶悬挂胸口抚慰心魄,原本经脉中就流淌着平和淡然气质的百姓,就更加洒脱豁达了。这个老牌的贵族之国,在饱受蹂躏和耻辱之后,卸下了昔日庞大帝国的光环,也卸下了重负,沉醉在克林姆特的金色雍容和红唇烈焰之中。
二、维也纳森林的冤魂
车开到距离维也纳24公里的梅耶林猎场的皇室庄园时,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我先生弗雷迪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这里是茜茜公主的独子鲁道夫和情人双双自杀的地方……
1889年1月31日清晨,30岁的奥匈帝国皇储鲁道夫和情人玛丽·维兹拉的遗体,在此地太子行宫被发现,顿时,惊恐之雾弥漫在维也纳森林。
茜茜公主的独子鲁道夫贵为皇储,在风雨飘摇的年代,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受到哈布斯堡乃至整个欧洲皇室的瞩目。但这给他带来的并非幸福——他因此不能按照自己的爱好和愿望选择生活道路,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因政治联姻的需要,被迫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比利时公主史蒂芬妮。他曾写信给教宗以求离婚,但遭到父亲弗朗茨皇帝的制止。当灵魂不知安放何处时,出轨就成了最佳的解脱方式。他一边在婚内苟且偷安生育女儿,一边在婚外自暴自弃与情人苟合。生命像扑克,正面属于江山社稷,背面属于心上之人;生活像钟表,夜间属于妻子,白天属于自己。父亲逼迫鲁道夫结束这种关系。命运的罗盘掌控在别人手中,对于一双陷入不伦之恋的绝望情侣来说,共赴黄泉也许是唯一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