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德国老邻居(散文)

作者: 沈怡萌(德国)

这是一个藏在德国群山中的小城,初冬的清晨总是笼罩着浓浓的雾气。每当寒潮袭来,我总会端起一杯滚热的黑咖啡,倚在窗前,静静地守望着路边的世界。这样的清晨,我的视线总是锁定地面,等待着雪花的第一缕轻盈降临。可这并不是为了赏雪的浪漫,而是为了准确判断霜雪的动向,好赶在第一时间走出门,挥舞着雪铲,把门前的小路清理干净。那条人行道是要及时疏通的——倘若路人滑倒,后果将是我们双方都难以承受的麻烦。

我如此执着的习惯,源于我初到德国的第一个冬天。那年初雪的清晨,我的德国邻居玛丽奶奶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给我上了一课。记忆中,她总是穿得光鲜亮丽,即便在寒风凛冽中,她也顶着艳红的唇色与精致的黑色眼线,裹着一件厚实的貂皮大衣,精神矍铄地站在我的门前。一手提着一袋盐,一手握着雪铲,她在冰天雪地里扯开嗓门:“Guten Morgen,Frau Shen!”那时的她,是那样威风凛凛,以至于我暗地里给她取了一个外号——“雪警”。

然而,今天早晨,寒风依旧,雾气依旧,玛丽奶奶却显得有些陌生了。老年人护理院的车停在她家门口,她站在寒风中,曾经笔挺的身子已经佝偻,曾经高贵的貂皮大衣几乎快要淹没她的身形。护工们扶着她的先生上了车,那位爱爵士乐、爱敲架子鼓的老人,步伐迟缓却透着隐忍的倔强。

当她转过身,看见我站在窗口时,远远地向我挥了挥手。那一瞬间,我慌忙放下手中的杯子,挥手回应她。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回身,默默地看着车子渐行渐远。那静默的背影,在寒风中竟让我感到阵阵酸楚。

我站在那里,看着这辆载着往昔时光的车消失在浓雾中,忽然回忆起第一次与他们相识的情景,那是多么鲜活而生动的日子。

一切开始于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我们举家迁回德国的第一天,迎接我们的不是崭新的家具,而是一座空荡荡的房子。但在门口的信箱里,却静静地躺着一封问候信,那是这个新环境送来的第一抹温暖。

信封优雅而古朴,像某种怀旧的仪式。我迫不及待地拆开,露出一张用心装饰的卡片。字迹娟秀复古,德语的内容对我而言仿佛密码,唯独“玛丽太太”这几个字清晰明了。好在先生为我译出了信的含义。字里行间,是一份不加掩饰的热情与真诚。

玛丽奶奶在卡片上写道:“早在几个月前,我们便听说有一户东方家庭要搬来。我们满怀期待。欢迎你们来到金山!祝愿你们一切安好。——来自你们亲切的邻居玛丽太太。”

卡片上系着一条粉白相间的丝带,缀着一朵紫色的小花,像信件本身一样温柔而细腻。未曾谋面的邻居如此体贴,这份心意让我深深感动。我连忙嘱咐先生买了一张回礼的卡片,认真地写下我们的感谢,并附上邀请。等新家布置妥当,希望玛丽太太能赏脸,来我们家吃顿晚餐。就这样,透过几次礼貌的书信往来,我们与这位善良的邻居奠定了温暖的友谊。

那段初到德国的日子,却并非只有从容与喜悦。为了尽快安顿新家,我们经历了一场家具大采购的“拉锯战”。习惯了国内物流的便捷与高效,在德国,我们却不得不面对一种漫长的等待——沙发的交付需要三到六个月,实木餐桌要等上四个月,一面普通的镜子也要数月才能送达。购物欲被一点点耗尽,最后只剩下无奈的叹息。而更令人崩溃的,是匪夷所思的高昂安装费。

为了节约开支,先生毅然决定自己动手安装。然而,当我们把家具费尽力气抬回家后,却顿时茫然无措。工具不足,经验全无,我们只能面面相觑。就在此时,对面邻居皮特爷爷的身影出现在窗外。这个拄着拐杖、戴着老花镜的老人,迈着不稳却坚定的步伐走来,手里拎着两个大工具箱。看到他时,我们心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皮特爷爷一边帮我们装家具,一边说着他的经验,临走时又特意带着先生去了他的车库,从中搬出了一张小木桌。那三个月的日子里,我们就在这张临时餐桌上吃饭,每次坐下,都会感慨邻里情深的珍贵。

不仅如此,家里几乎空荡荡的那段时间,先生的朋友们也纷纷伸出援手。一次次的小型暖房聚会后,他们总会留下各种家具作为礼物。乌利家的儿童餐椅,勾勾家的祖传婴儿摇篮床……每一件家具,都带着友情的温度。特别是那张摇篮床,上面刻满了曾经睡过它的孩子们的名字。在勾勾母亲的提议下,我家小儿子的名字也被郑重其事地添了上去。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新家具陆续到家,曾经的空旷逐渐被填满。牛皮地毯铺在地上,铁艺烛台点缀窗边,原木餐桌上摆上了手工藤编的餐垫,墙上挂上威尼斯的油画与尼泊尔的唐卡,东方风铃在轻风中摇曳。终于,我得以坐在崭新的书桌前,在大雾来临前写下第一张邀请卡,寄给我的那位邻居——玛丽太太。

周五的傍晚,门铃准时在五点一刻响起。玛丽奶奶如约而至,一身精致的羊毛衫裙勾勒出岁月打磨后的优雅,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小篮子,站在门前微笑。我家的每一个人早已悉心装扮,为这次聚会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期待着与她共享这别样的夜晚。

她递过小篮子,里面装着一块传统的德国面包、一包大粒盐和几枝鲜花。

玛丽奶奶:“这是德国人在庆祝乔迁之喜时赠送的礼物,”她解释道,声音低柔却自信,“象征着生活富足、充满滋味。”

篮子里的面包散发出淡淡的麦香,与奶奶的言辞一同,将古老的祝福带进我的家门。这样的开场,注定了这个夜晚的愉悦氛围。尽管除了奶奶和先生以外,其他人都无法用德语交流,但欢乐和笑声却在语言的隔阂中自由流淌。觥筹交错间,玛丽奶奶喝得有些微醺,她放下空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环顾我们每一个人,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开始了她带着标准的德式腔调的叙述。

玛丽奶奶:“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的父亲是位老生意人,”她开口时,眼神中带着一抹回忆的柔光,“虽然年轻时我曾游历非洲、美国、英国、法国,甚至香港,但最后,我还是选择回到这里。这个地方,曾被称为金山,门前的这条路叫银路。这里,过去是富人们的山头。尽管如此,我热忱欢迎所有阶层的人们,尤其是像你们这样的东方人。”

她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自豪,配着大颗钻石耳环折射的微光、腕表复古的金属光泽,甚至是胸针低调的珠光,这些点缀都难以掩盖她骨子里的骄矜与自信。那是一种历经岁月打磨的优雅,是仿效不了的天然气质。先生为她续杯,她微微颔首表示谢意,动作间透着一种贵气,却不显矫饰。红唇、深眼影、艳丽的红色指甲,在灯光下,她反倒多了一丝少女的灵动。

“优雅,果然可以击败年龄。”

我默默想着,目光忍不住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感受到我的注视,玛丽奶奶忽然对我莞尔一笑。

玛丽奶奶:“我美丽的小妇人,你要学会真正了解施瓦本人。他们无聊又固执,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离开过这个地区,甚至只去一家餐厅,在同一个位置坐下,对同一个服务员重复说着一万次的玩笑。但我不是!”说罢,她举起酒杯,豪爽地抿了一口红酒。接着,她的目光在我的房子里游移。我以为她在审视我们的装饰,但她很快揭晓了谜底。

玛丽奶奶:“你知道吗?”她故作神秘地低语,“很多年前,我也曾来到这幢房子,那时,这里的主人是微软欧洲区的总裁。那时候这屋里夜夜笙歌,名流们常常来这里聚会。他甚至有一架直升机,就停在花园中。可惜,他没有留下什么——这房子后来被他的情人捐赠给了政府,连带着那些满屋的古董钟表。”

我随着她的故事环顾了一下这个房子。如今的它,被重新设计得简约冷峻,像是焕发了新生,却因为她的讲述,仿佛又找回了过去那些纸醉金迷的岁月余韵。

夜晚微凉,我们送玛丽奶奶回家后,又站在房子外,透过夜色打量着它。

先生笑着说:“夜风凉了,酒都醒了。”

我轻声回应:“真想象不到,这里曾经是一片怎样的繁华喧嚣。”

也许这一切已远去,与我们无关;

但又仿佛从未离开,与我们隐隐相连。

日子在这里缓缓流转,我们与邻居们保持着一种既亲近又适宜的距离。玛丽奶奶总是带来些许温暖的惊喜。春天来临时,她会悄悄将写着“复活节快乐”的彩蛋贺卡塞进我们的邮箱。如果恰巧被我们撞见,她便像个顽皮的小姑娘似的,嘻嘻笑着转身跑开,笑声在春风中回荡。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发现,玛丽奶奶似乎对我爸格外关注。

我们两家的花园只隔着一排木栅栏。我爸酷爱整理庭院,但他从不止于简单的修剪和清扫。他会用白色的大鹅卵石在树周围摆出美丽的造型,在观景木椅的背后栽上一株株小松树,椅前则种满红艳的康乃馨、紫色粉色白色的绣球花。每次忙完庭院,他都会骑上越野自行车沿着森林骑行道去骑行兜风,有时恰好碰见散步的玛丽奶奶,远远打个招呼。

某一天,玛丽奶奶忽然按响了我家的门铃。开门后,她用流利的英语邀请我转告她的邀约,她希望能约我爸一起去新开的健身房体验。

先生好奇地问:“怎么了?”

我略显疑惑地回答:“玛丽奶奶约我爸,说明天早上七点,她开车来接。”

听到这个消息,我爸妈对视了一眼,脸上写满了诧异。随后,我妈忍不住笑着打趣我爸。

我妈:“哟,这东北小伙可以啊!连德国老太太都相中你了,还主动开车接送!”

我爸连连摆手,急着拒绝:“别闹了,我也不会说德语,这事儿算了吧。”

然而,这个请求似乎太有趣了,我们没有急着拒绝。

次日清晨,七点整,玛丽奶奶如约而至。一身深蓝色的貂皮大衣,银灰色的小貂绒围巾,黑皮手套衬着她的优雅。口红依旧鲜艳,笑容也如春日般明媚,整个人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站在门前。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暗暗发笑:咱不能!赶紧替我爸穿好外套,戴上帽子,还往他兜里塞了些欧元。

我瞧瞧对我爸说:“爸,去体验,觉得好就办卡!”

我爸有些尴尬,但也不好拂了老太太的面子,只得红着脸出门了。透过窗户,我们全家坏笑着看着我爸登上玛丽奶奶那辆红色老跑车。她笑得像个孩子似的,载着我爸扬长而去。

“这德国老太太,挺猛啊!”我妈笑得直拍大腿。

我忍不住调侃:“妈,您不会介意吧?”

她一边刷碗一边爽快地回应:“介意啥呀?我巴不得呢!多有意思啊。”

不过半小时,我爸就推门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喝下一大口小黑啤酒,才开口说:“那健身房挺新,环境不错,不过也就那样。设备没咱家那的好,教练块头一般,卡也不贵,但我没办。”

听到这话,我们全家都笑了,追问他怎么回来的,怎么喘这样。

我爸咂咂嘴说道:“玛丽奶奶进去换衣服,准备上瑜伽课,还问我上不上。我赶紧说不了,再见了,就走了。下山时她开车不觉得远,上山我一路跑步回来,真累够呛。这坡,真不是人走的。”

“还行啊,”我妈故意揶揄,“知道记路,以后看样子丢不了!”

全家听罢,笑声再次弥漫开来,连春风都忍不住携带几分欢乐飘散出去。

直到那时,我一直以为玛丽奶奶就是这样一位和蔼又有些许骄矜的老人。然而,秋天的一幕却让她的形象在我心中起了波澜。那是一个平凡的周六下午,我们和孩子们在花园里嬉戏。先生见院子里的落叶被风吹得散落一地,甚至卷到了孩子们的滑梯和摇椅上,便拿起吸叶器,简单清理了几分钟。还不到五分钟,玛丽奶奶便出现在花园栅栏旁,叉着腰,脸上写满了不悦。

先生礼貌地问候她:“您好,玛丽太太,一切都好吗?”

玛丽奶奶愤愤地回答:“当然不好!今天是周六,你不应该用机器打扰花园的安静。周一到周五才是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这是规定!”

先生连忙解释:“哦,真是抱歉!因为落叶有点妨碍孩子们玩耍了,所以我只是简单清理了一下。但真的很抱歉,我已经停下来了!”

然而,面对诚恳的道歉,玛丽奶奶却并未罢休,反而继续加重了语气。

她接着说:“哦,是的,我听说在中国,花园并不多见,对吧?所以你们来自中国,自然不太了解这些规矩,是不是?”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