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有茶(散文)
作者: 茨平我是2012年来到广东的,在佛山市南海区一家饲料企业上班。2011年冬,我决定正式喜欢文学。其实,我很早就喜欢文学。那种喜欢,仅仅是去邮政报刊亭买几本文学期刊回来,有空时打开看看,作为生活的一种点缀。生活将我摁在地上,使劲地搓,使劲地搓,搓得我遍体鳞伤,文学貌似能为我疗伤。2011年,我已是资深中年油腻男了,孩子也结婚成家了,貌似生活对我松开了枷锁。这时候如果不正儿八经喜欢文学,怎对得起一生的心心念念?我说的正儿八经喜欢,便是写作,写文学作品。不写,说喜欢也是叶公好龙。
下了下午班,在公司食堂吃过晚饭,我背着电脑包回到员工宿舍。我先是站在窗边,点上一支烟,目光凝视窗外,夜色与闷热如此黏稠地袭来,路灯昏昏沉沉,天上难见几颗星星,要十分明亮的才看得见。这样呆立两三分钟,也可能是十来分钟,才从电脑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对着屏幕沉思一会,再点上一支烟,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敲打。夜晚,一个人的写作就这么进行着。打工生活简单、紧张、重复、寡味,每天早上让闹铃吵醒,起床、穿衣、刷牙、洗脸,背上电脑包赶去公司食堂吃早餐,然后是上班,下班吃午餐,又是上班下班吃晚餐,周而复始,毫无波澜,不起风浪。我只在心中酝酿波澜,安放在文字上。
一个打工人,只有晚上时间才是自己的,才能用来阅读与写作。但晚上时间不全用来阅读、写作,有时也会外出走走,名为散步。这,多是有同事在外面喊:老王,别宅宿舍了,我们出去外面走走,看花花世界。于是,我们一行人开始用脚步丈量热闹的街市,相互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或八卦一下老板——八卦老板是打工人最热衷的事,压力山大,解压的一种办法——眼睛不经意地打量过往行人,美女身上会多停留几秒。走一段兴业西路,拐进红星南路,再走一段路就进入狮山镇城区了。湖景湾小区十一号大门口有个邮政报刊亭。现在那个亭子还在,只是报刊没了。我走近报刊亭,目光随便一扫,便发现了《作品》杂志,心中不由一阵欢喜。一名文学中年男,来到广东,不对《作品》杂志顶礼膜拜,那是不可能的。我当即买下几本。我与《作品》杂志的亲密接触就这么开始。以后,我常来此处买杂志,《作品》杂志买得最多。如今我书架上,《作品》杂志是最多的物种,整整齐齐排列,很壮观。
花钱买回的杂志是肯定要看的,何况我的书刊本来不多,处于原始积累阶段,只是我记性差。我记性一直差,许多作品,阅读时心头一震,有种突袭感,要捂住胸口喘会儿气,但时间久后,什么也没有了,或许会刻进基因里。印象最深的是阿微木依萝的一篇散文,讲的是底层烟火男女的爱情故事。她看见了爱情,也明白了爱情的真谛。我一拍大腿,这位女作者还真能写哈,简简单单的生活,硬是让她写出味道来了。再想,要是我能写她那么好,该多好啊,那我也向《作品》杂志投稿。
搞写作的人,特别是纯文学写作者,不想在纸刊上发表,说了没有人信。我一直视在纸刊上发表作品为最高荣誉。那些年,也不能说没有发表作品,也想过向《作品》杂志投稿,可不敢。《作品》杂志高端大气,是天上的星辰,属于用来仰望的。别笑我自卑。对于文学殿堂,自卑是难得的高贵品质。
然而,生活在广东,总是有机会与《作品》杂志亲密接触。
忘了是哪一年,广东省作家协会搞了个网络作家培训班,谢石南与西篱老师当班主任。培训班搞了两期,我是第二期。一个纯文学作者,混进网络作家培训班,有浑水摸鱼之嫌。不过,我写的稿子,除了向纸刊投稿,也往网上贴,比如深圳的邻家社区、天涯论坛、豆瓣、QQ空间、微信公众号等,说是网络作家也说得过去。培训班就广东省作协大楼举行,住也住那儿。我想,来到省作家协会,又有富裕时间,可要找机会拜访《作品》杂志的编辑老师们,如果可行,顺便投上个稿子。那时,《作品》杂志的社长是杨克老师。我认得他。他到培训班上讲过课。他未必认得我。他给我最直接的印象是帅,年轻时是个小帅哥,年纪大了是大帅哥。把稿子直接投给杨克老师,我知道不妥当。江西省作协的江子老师曾告诉我,投稿最好别投主编、社长,杂志编稿有它的流程,尊重它的流程是对文学杂志的最大尊重。何况,我一个山里娃,总是那么自卑。他是著名诗人,做过茅奖、鲁奖评委。许多学员要与他合影,我也只敢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作品》杂志其他老师,没有一个我认得,只知两位老师的大名,一个写诗,一个写小说,又是打工人出身,是所有爱好文学的打工人的心中楷模。一个礼拜的培训班,我不知萌生了多少次,要去拜访《作品》杂志的编辑老师,却让自卑感压住,怕唐突。直到培训班快要结束时,我才鼓起十倍勇气,必须去,必须去,不然,就白来一趟。
时间是下午,我乘电梯来到《作品》杂志那个楼层。编辑室的房门基本是关上的,里面有没有人不知道。我想敲门,但不太敢,怕唐突,万一没人哩。正要失望而归时,发现有一间房门是打开的。我站在门口朝里探了探头,只见办公桌前坐着一位女老师。她也看见了我,说:有事吗?请进来呀。声音如同春风。说实话,如果她语气不好,我是会受惊的,然后逃离。我做出大大方方的样子进去,此时我必须做出大大方方的样子,将自卑、胆怯、拘谨掩盖,说:老师您好,我是一名文学爱好者,来这里参加网络作家培训,敢问老师怎么称呼?她已起身相迎了,笑吟吟地说:我叫郑小琼,你怎么称呼啊?我心头一喜,说:您就是郑老师啊,太好了,太好了。郑老师从旁边拉出一张凳子,说:来、来、来,请坐。我还未坐下,她已取了纸杯,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递过来,微笑着说:来,喝杯水吧,本来应该泡杯茶,可我这儿条件受限。平时崇拜的偶像老师如此亲切,我心里所有的忐忑全没了,人也变得自然起来。我接过水杯,笑说:谢谢郑老师,人情好,水也是甜的。她笑说:你太客气。我说:是真的,我们客家人有这说法,过手即为茶,您这不是水,就是茶。她说:哦,这有什么说法?
过手即为茶,老家宁都县确有此说法。客家人好客,来到家里的都是客。待客是有礼仪的,先用鸡毛掸子扫去桌凳上的灰尘,即使桌凳一尘不染,也要有此动作,再是恭敬地递上一杯茶,如果是男人,还要敬上一支烟。早先农村,一般人家不会备有茶叶。对穷人来说,茶叶是奢侈品。递过去的往往是白开水,从热水壶里倒出来,语气中满是热情:来,请喝茶。小时候不懂事,心想,明明是白开水,怎么说是喝茶哩?母亲说:傻孩子,过手即为茶,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懂?后来问湖南几个文友,李颖、王芳、秦羽墨他们,他们说他们那儿也有这说法,过手即为茶,明明是白开水,却要说喝茶。
郑小琼老师笑了,说:原来是这样啊,这说法有意思。
接下来就聊开了。她问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广东的,在哪儿工作,怎么就喜欢上了文学,工作累不累,家里人怎么样。我一一作答。趁着这热乎劲,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篇稿子递过去,说:郑老师,我来的真实目的是向您投稿,请老师多指点。她接了,并翻看了前几页,笑了笑说:我肯定会认真拜读的,但不一定能发表,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们《作品》杂志对稿子要求很高的。我说这个自然,只是要辛苦老师了。她说:不辛苦,做编辑就是看稿子,不能说辛苦。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告辞,郑老师说:你难得来一趟,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啊,这样吧,你带一些书回去,怎么样?这太好了,我简直是大喜。她一阵收拾,就是一大堆,有《作品》杂志,有交流寄来的杂志,也有书,其中一本是郑老师的诗集。她在扉页上写道:爱读书的人永远是少年,茨平兄雅正,郑小琼。我乐坏了,像捡了宝贝一样。书的确是珍宝,何况有郑老师的亲笔签名。一大堆书抱在怀中有点沉,但我的腰挺得有点直。
中间有个小插曲,我与郑老师聊得正欢时,一个高个子壮汉用小推车推着一堆书进来。他没说话,直接把书搬下来在靠墙处码好。他干活麻利,浑身有劲。我以为他是位民工。他那样子像极了农民工,身上还有股江湖好汉气质。他径直取纸杯接水。他一口气喝了两大杯。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大步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郑老师说:他就是S老师呀,你不认识吗?啊,我当真是十分惊讶。多好的认识机会,就这么白白地浪费了。
放心,既然有缘,我们会再相见的。
很快,我就再次见到S老师了。
那是南海区狮山镇搞的一次文学活动,请来了S老师讲课。好像省作协也有要求,老师们要多下基层与文学青年交流。本来,这样的事我不会知道。我不爱交游,现在几乎不参加什么活动。说句不怕他人笑话的话,我竟天真地以为狮山镇,甚至整个南海区只有我一个人在默默地爱好文学。是啊,当今社会,爱好文学可以跟二百五画上等号,除了我这傻帽,还会有谁?某天,有个叫蓝子华的加我微信。我通过后,他立即发来一个链接。不用点开,我知道,是深圳的《打工文学周刊》发了我一个小文。我回他一个傻笑。于是我们认识了。他住小塘,离公司不到五里路。是他告诉我有这么个活动,问我去不去。S老师来讲课,多好的机会,必须去。到了会场,发现有一百多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浅薄,原来爱好文学的人还是蛮多的。
这次,我没跟S老师说上话。我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估计他的目光都扫不过来。但这次听课,让我受益匪浅,可以说是震撼了。他讲的是小说创作。他说小说创作先是有颗小说的种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灵感,生活中被某件事情触动了,但这还不够,还要善于转化。他以某篇小说为例子。这篇小说我读了不下三五遍,心灵被什么东西撞痛了。他说,这篇小说的来源点是一个与作者合租的女孩子,她每天要刷六次牙,早上起来一次,早饭后一次,午饭前一次,午饭后一次,晚饭前一次,晚饭后一次,每次刷牙前都要用牙刷敲击茶缸八下,不多不少。以前他没注意,注意到了禁不住毛骨悚然。作者灵感一现,意识到这个可以写篇小说。但就这么直写出来,定然是索然寡味。女孩子敲击茶缸的事情,在当事人那儿,或许毛骨悚然,但进入小说中,读者不会感同身受。好作品必须让读者感同身受,小说才能直达灵魂。作者就想啊想啊,终于想到了,如果隔墙邻居,每天半夜起来磨刀哩,而你正要跟女朋友亲热。S老师说:到了这,灵感就真正转化为小说的种子了,接下来的事就是人物设置、场景设置、故事编排了。他再接着说:故事编排一定要合理,既要符合生活道理,也要符合文学道理,让最聪明的读者挑不出刺来。作品有一点硬伤,就算没有写好。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言不虚也,我一下子明白小说该怎么写了。直至今日,我写小说基本按这个套路来。自此之后,我开始在纸刊上乒乒乓乓发稿子。最多的一年发过十五篇,二十多万字。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加到S老师的微信,也没有他邮箱。
但时间还是给了我机会。
那年,佛山市南海区作协搞了一次活动,活动地点在大沥镇与广州交界的一个书画院里。《作品》杂志的编辑老师几乎是全体出动,活动主题是编辑老师与基层作者面对面交流。当时区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吴彪华打电话来:老王你必须来,没空也要挤时间,机会难得。交流之前是热热闹闹的互加微信。就是那次,《作品》杂志几位编辑老师的微信全加上了。交流会上,作者们踊跃提问,编辑老师则一一作答。轮到我时,提了一个基层作者普遍关心的问题:你们到底会不会看自然来稿?S老师站起来说: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吧,别家杂志我不敢保证,但《作品》杂志基本会看,我呢,如果稿子实在太烂了,至少会看前面几百字。我说:只要稿子没有发表,老师看没看,作者也不知道呀。S老师笑道:这是个问题,我的习惯是,如果作者会附上几句话,我一定会回上几句话;如果作者连客套话都懒得写,我也偷下懒,不回复了。这句话,让大家会心地笑了。过了一会儿,我发微信给S老师:给我个邮箱吧,我是真想投稿了。他立即给了我一个邮箱,说欢迎。
我是真的向《作品》杂志投稿了,加上给郑小琼老师那次,这次要算第二次。给郑小琼老师的稿子真的没写好,现在还躺在电脑文件夹里不会动。这次稿子投出去大概一个月时间吧,收到S老师回函了。他说:小说看了,还不错,作为广东本省作者,写到这样子,完全可以用,我留下了,具体刊发哪期未定,你耐心等。结尾,他还加上这样一句话:茨平笔名没有取好,不容易响亮。当年,也就是2017年第10期,我的短篇小说《捕蛇者说》发出来了。我终于上《作品》杂志了。记得那期全是广东省作者的作品,编者应该是有意识这样编辑的。记得,那年《作品》杂志开始推季度、年度打赏,我那篇小说收到七千多元稿费,美得我想抱住哪个人来亲。
次年,也就是2018年,《作品》杂志推出评刊员制度,微信公众号上发出招募启事。我自是报名参加。非常欢喜,我被选中了。做评刊员有个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免费得到《作品》杂志,对于一个经济不宽绰而又爱好文学的打工人,请理解我将它排在首位。其次是个交流学习的机会,这促使人要认真研读上面的优秀作品,再对照其他同仁的短评,进步就这么发生。再次是可以打开视野认识天下文朋诗友,赵文(阿尼苏)、阿探、虞燕等几十位,就是通过评刊团认识的。也是当年,2018年第7期,我近两万字的非虚构散文《开厂记》在《作品》杂志发表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