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为唱本事致刘半农信函赏析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的《曲庵如面：江阴市博物馆藏刘半农友朋书札》收录了顾颉刚致刘半农的三封信，其中1933年9月16日致刘半农信相对较长，在史实与书艺上都有解读价值。该信主体部分文字如下：

半农先生：

今春奉谒，曾谈及我辈救国，别无他道，惟有民众教育一途乃是最切实的基本工作。半年以来，在燕大作此运动，居然得到抗日会的赞成，给与数百元作开办费。现在已出版者十二分，已付印者约二十种。此后拟再选聘民众文学家担任此项撰作，并画故事画，使不识字亦有兴奋之可能。至我辈作此，目的不仅抗日，特借抗日作一出发点，宗旨凡四：一、唤起民族的精神；二、鼓动抵抗的势力；三、激励向上的意志；四、灌输现代的常识。

刚既作此事，必求持久，但此事绝非我一人之力所可胜任，因此，责望先生之处甚多。一请代想题材，二请修饰文字（去知识分子的成语，使接近民众意识），三请募集捐款。此事好好作者，总须五百元一月方可，而燕京同人力量有限，至多只可担任半数；城中各大学，各同志方面，务请先生着力进行。此事如能办好，则十年以后，必有极大之效验，远胜于高唱主义及新亭涕泣也……

查顾颉刚日记，1936年9月16日记载，“写半农信，为唱本事，托转交”。顾颉刚从1929年任教燕京大学到1937年遭日本人通缉仓促离开北平止，可说这十年时间是他学术生涯的黄金时期。他聚合相关学人办《禹贡》半月刊，写出了《三皇考》等大文章。顾颉刚除了专注他的古史研究之外，这一时期还做了一件大事，即发起创办三户书社，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意，后觉其名字不能仅以抗日自限，遂于1933年10月改为“通俗读物编刊社”。该社不隶属抗日会，成为独立机构，以北平为主要活动区域。顾颉刚的目的很明确，欲用通俗文学来唤起民众，即上述信中所言之四大宗旨。

顾颉刚借助民间文艺形式（例如鼓词等）宣传新内容，也就是“旧瓶装新酒”的策略。这种写作策略不可谓不佳，但让旧形式与新内容贴合在一起，面临两大棘手之问题：作者问题、经费问题。首先，通俗文艺之试作看似简单，其实繁难，顾颉刚日记里经常记载创作通俗文艺缺乏好手，所以他请刘半农代想题材、修饰文字。早年顾颉刚搜集整理民歌，编撰成《吴歌甲集》。书前有胡适、沈兼士、俞平伯、钱玄同、刘复的五篇序言文字。刘半农用俏皮话说：“前年颉刚做出孟姜女考证来，我就羡慕得眼睛里喷火，写信给他说：‘中国民俗学上的第一把交椅，给你抢去坐稳了。’现在编出这部《吴歌集》，更是咱们‘歌谣店开张七八年以来第一件大事，不得不大书特书的’。”正因为刘半农对歌谣民俗有一定研究，此时从事通俗文艺工作的顾颉刚缺人之际想起了这位老朋友。

其次是经费问题。在顾颉刚大刀阔斧从事文化工作的时候，缺钱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他心头。合适的通俗文艺作品写出来便要编辑出版发行，就要去北平联系那些专售小册子的书店，比如学古堂、宝文堂、泰山堂、老二酉堂、志文堂等。但因为通俗读物编刊社其实是自发的公益性组织，经费来源于志同道合之人的捐赠，如果想长久维持，那就得找政府要经费。在顾颉刚的书信日记里多次记载了他和朋友们到处化缘筹钱的经历。1933年10月15日，他给教育部部长王世杰写信请政府予以救济，顾颉刚在信中详细说明了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具体社务以及所费金额：编辑方面，拟聘任写作者三人，绘图者二人，其薪金约二百元；印刷方面，唱本、剧本每种约三十元，月出十种，为三百元，图画每帧约四十元，月出十帧为，四百元；发行方面，在闹市设立小肆，月需经费六十元。合共九百六十元。此信所言金额和上信所写“五百元一月方可”有不少差距。通读前后史料似可推断，顾颉刚所言“五百元”只是预估，而“九百六十元”是计算之后的数字，并不矛盾。

至于顾颉刚为何青睐通俗文艺，往远处说是他看到了新文化运动仅仅是纸面启蒙，真正深入大众做宣传实在太少，因此顾颉刚想重新发起一次新文化运动，从根源处唤醒国人。顾颉刚曾经明确表示：“弟之野心，欲使中国上层阶级因此刊（指《禹贡》半月刊——笔者注）而认识中国，又欲使中国下层阶级因通俗读物而知道自己是中国人。”顾颉刚参与领导通俗读物编刊社是读书人激励民气、培养民众的现代国民意识的表现，是“义”的选择而非“利”的考量，更何况他本人有一种“吾曹不出，如天下苍生何”的英雄气。在当时不止他一人有此想法，胡适聚合一批人办《独立评论》，傅斯年写《东北史纲》，钱穆撰《国史大纲》，都是如此。正如他给刘半农信里所言：“则十年以后，必有极大之效验，远胜于高唱主义及新亭涕泣也。”这大约是我们可以读出来的弦外之音。

顾颉刚这封信写在“中国学术团体协会西北科学考查团理事会”用笺上，行草字迹飘逸潇洒，绵柔有力，书卷气浓，显出写信人从容不迫的淡然。今人看来，此信墨色鲜亮，纸面干净整洁，显示出写信人倚马可待的文气。穿透漫长的时间，当下的我们仔细品读，恍如昨日重现，民国学人的风姿跃然纸上。

作者简介>>>>

朱洪涛，文学博士，江苏理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极目楚天：民国湖北游记》《顾颉刚传》。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