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苏州城南《好天气》
作者: 张英“《好天气》是我写给中国城市郊区的一首挽歌。 我是一个在苏州城南近郊长大的孩子。苏州是个老城,和全国很多老城一样,古城都是有城门的。我家就住在苏州祁门那一带,城门外面是一条很破烂的街。如果往城里走两三千米,就到苏州最著名的拙政园,我往西边大概走1000多米,就会看见那个北寺塔,如果往北走,突然你就看见农村的稻田了,突然会闻到农民种地浇粪的味道。”
历时11年,作家苏童捧出了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好天气》。在这部长达47万字的小说里,苏童再一次回到故乡,审视70年代到90年代的苏州城南,城市和郊区的接合部,那是他出生、从小生长,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生活的地方,也是一个人生命里最重要的成长经历。在写小说的这11年里,他忍不住一次次地回望家乡那些成长的时光,那些一直不能忘记的人和事。
《好天气》先在《收获》杂志发表,后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图书单行本。在《收获》开篇,编辑为小说配图,是画家徐累的油画《此去经年》。黑白的画面,打开了苏童的小说弥漫的回忆气味,上世纪70年代的气息扑面而来,小说的声音和气息是缓慢、忧郁的,故事的讲述者“我”登场亮相,第一人称的视角,让小说有了尖锐的真实感。
而出版图书的封面是画家张晓刚的油画《有婴儿的风景》,一片苍茫的山川与河流之间,上世纪70年代遍布小镇、农村道路和村头巷尾的高音喇叭高高低低肃立着,一片黑白色的世界里,一个两三岁、满身红光的小胖娃娃赤条条躺在大地上,好奇地张望他看到的全新世界。
这部小说原名《咸水塘史》,围绕咸水塘区域城郊接合部两边的发展变迁展开,写发生在南方这片土地上的爱恨悲欢。 咸水塘一边是农村,一边是城市。一边是塘西村,世代以殡葬业为生,一边是塘东街道,属于城市。两边同样叫“招娣”的两位母亲,因为一口“我祖母”定制却终未享用的棺材相识,又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分别生下了一个男孩和一对龙凤胎,由此展开两家宿命般恩怨纠结的故事……氤氲潮湿江南水汽的市井日常画卷,自如贯通了生死、通灵、动物、人间与传说的不同世界,叠加交织的众声喧哗,展现出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江南社会变迁,并由此写下一首“郊区的挽歌”。在这部小说里,苏童一直在反反复复书写的文学原乡:香椿树街,也再次出现。《好天气》故事发生地设置在咸水塘两岸,距香椿树街的距离只有约800米距离。
苏童以一贯的少年视角看残酷的成年世界,主线是一个找孩子的故事,却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白天气、黑天气、酸天气;鬼鹅、鬼凳、绿眼泪、大小驼子等,让人浮想联翩。故事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写起,我(邓朝阳)母亲蒲招娣因婆婆棺材的着落到塘西萧木匠家讨要说法,由此展开塘东蒲招娣家和塘西黄招娣家几十年的各种交集。弟弟邓东升的出生和其荒诞行为,以及黄招娣儿子好福的失踪,再次掀起波澜。时代日新月异,裹挟了塘东塘西人的命运,象征着各种天气的水泥厂、炭黑厂、硫酸厂相继倒闭,咸水塘迎来了好天气,两个家庭也因此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精心编织的魔幻、传奇的故事以外,苏童的野心也值得尊敬,《好天气》的文学地理版图超过了他以往的小说,小说的厚度与时间维度与中国社会现实紧密相关,从古典传统的20世纪70年代写到外资进驻的90年代,二十余年的跨度,涵盖了社会发展的珠丝马迹。从火葬改革、卫生运动、破除封建迷信,到生产方式变迁、企业兴衰、城乡剧变、港台文化流行等,充满了年代感,通过一个个奇谲瑰丽的故事,折射出一个大时代巨变下三代人几十年的命运纠葛和风云变幻。
《好天气》删除了50多万字
《新民周刊》:《好天气》初稿100万字,反反复复修改、调整,现在的小说定稿是47万字,也是你所有长篇小说里最长最厚的。这个小说为什么写了11年?
苏童:写这个小说的过程,我实在太累了,精疲力竭,无法言说。这个长篇小说开始动笔的时候,应该是2014年,起初我以为一年差不多可以写完,我会走365里路,结果坚持写到最后,我发现我走了3650里还不止。
我以前最长的长篇小说就25万字,为什么这个小说有那么大的体量?事实上,我一直在修改我的企图,把我写作的野心稍微拍扁一点、压缩一点,用小一点方式去实现。我自己都没想到,不知不觉写了一百多万字,把我自己都吓着了。这十年里,我写作的状态就是每天中午起床的时候雄心勃勃,然后到了凌晨3:00,我睡觉的时候垂头丧气,基本上一直是这样一个工作状态,每天都在和自己搏斗。原来我的计划是走36500里路,中途停止了,然后我对自己说,ok ,这个小说不要有100万字。然后我就一直删改,不停调整自己的状态,最后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文本。
《新民周刊》:你在小说里用“我”展开叙述,讲述故事,让小说有了很强的自传色彩,也带了很强的真实感。
苏童:叙述上使用第几人称,“我”到底是一个第一人称还是一个人物,不重要。
《好天气》是我写给中国城市郊区的一首挽歌。 我是一个在苏州城南近郊长大的孩子。苏州是个老城,和全国很多老城一样,古城都是有城门的。我家就住在苏州祁门那一带,城门外面是一条很破烂的街。如果往城里走两三千米,就到苏州最著名的拙政园。我往西边大概走1000多米,就会看见那个北寺塔。如果往北走,突然你就看见农村的稻田了,会闻到农民种地浇粪的味道。
那个时候的城市郊区,没有什么整体规划和设计。居民区、工厂制造生产区和农村的田地,是混杂在一起的,我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街道、工厂、农田。这个小说是我个人真实生活经历最多的,因为我确实生活在工厂区,比如说小时候我看到的黑天气,彩色的天气,白天气,别人以为是我想象的虚构的,其实都是我真实看到过的。我们家附近有化工厂、水泥厂,走得稍远一点有硫酸厂。我在苯酐的气味当中长大,苯酐是做樟脑丸最重要的原料,味道非常刺激。我是儿子,在家里从小就不做家务,姐姐们在白天气要把窗台上的白色水泥粉尘扫掉,在黑天气要把炭黑厂飘来的东西扫掉,那个最麻烦,是所有妇女最讨厌的东西。炭黑是有黏性的,刚洗好的床单晾在外面,一到所谓的黑天气,炭黑一飘过来,满大街都是人在喊:要死了!大家赶紧冲出来,收床单回家。如果你是我的小学、中学同学,看见《好天气》里的描写,甚至会说我没有虚构,而是写了一个纪实文学。
真正的中国城市郊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面貌?郊区工厂制造区和农村种植区,在对峙、有分界,往往就隔着一条路、一个池塘,这一边是农业文明,这一边可能是工业文明,矛盾、冲突与融合,都在这里发生。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基本上脑子里有一盘棋的棋形图,这个棋形就是中国郊区的形状,就是促使我想要完成这部作品的动力。这11年里,我天天都在想这盘棋,我要让棋子怎么动起来,变成我满意的形状?
《新民周刊》:从100万字到47万字,你删了哪些内容?
苏童:我最早的设想是写一部郊区挽歌的、新时代的《聊斋志异》,但这个艺术野心导致还要写无数的鬼魂,甚至是鬼界,从而和人间的故事形成一个对比。因为客观原因,小说定稿的时候,鬼魂这一部分内容就做了很多删除。另外,我也删掉一些“节外生枝”、对长篇小说来讲不太合适的内容。
“黑暗体质”的“拨云见月”
《新民周刊》:这部小说原名《咸水塘史》,为什么会改成《好天气》?
苏童:最早的时候,小说叫作《咸水塘史》,展现出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江南社会变迁,但是我在北京师范大学给学生们上课时,提到这部小说,北方的同学们都很迷茫,他们不懂什么是“塘”的概念。我后来想来想去,小说里有很多种天气,不如就改名叫《好天气》。结果奇妙得很,“好天气”三个字一出口,学生们眼里顿时泛起明亮的光。甚至有同学当时在课堂上对我就说:“不管天气怎样,我都随身携带一本《好天气》。”
《新民周刊》:那些被删掉的内容,未来会变成新的小说故事吗?
苏童:对一个作家来说,《聊斋志异》的那些鬼故事有一种迷人的魅惑,一种文学的魅惑力。对写作来说,鬼魂变成了一个抒情的东西,我认为它是可以进入文学、进入小说的存在。我很多年前写的一个短篇小说《樱桃》,就是一个鬼故事。
《新民周刊》:为什么会用“招娣”作小说里两个主人公的名字?
苏童:“招娣”是封建时期残留至今的意识形态,中国农村的父母,女孩子叫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字,他们觉得浪费了,他们觉得女孩子的存在意义,就是应该带一个弟弟来。“男尊女卑”的思想特别有害,但是你如何去批判它?这一次,我在《好天气》里做了个自己觉得很残酷的设置。我甚至在前面还设置了一些轻松的假象,这两个女孩、两个姐姐,她们在劳作、田野里割草的时候,可以把弟弟放在一个箩筐里,一边放的是青草,这一幕就是两个女孩子温馨的少女生活。好多读者认为后来是两个姐姐把弟弟给害了,推到池塘里淹死了。然后她们有意识地努力,为家庭的兴盛、发展杀出一条血路。
小说的情节可能会在读者那里引发争议。我在写的时候,觉得这个细节可能太狠了。但是我想狠一点,想为所有的“招娣”呐喊,为她们遭遇的不公正狠狠出一口气。
《新民周刊》:和你以往的小说一样,《好天气》里,人物对话没有顿号、双引号。
苏童:很多编辑都觉得怪:苏童念过中文系,写小说的时候都不会用标点符号,人物说话为什么没有双引号?
其实我一开始写作的时候,人物对话是有顿号、双引号的,但是到了后来,我突然发现,在看书的时候,在打印出来的书稿上,当我看到某某说、张三说、李四说,要打上顿号、双引号,又费时,看上去版面还很丑陋,所以写到后来我的小说里就只保持那些比较简洁漂亮的符号,比如破折号好看,我觉得好看,所以我就用破折号,然后逗号、句号,我的小说里一般只用三个标点符号,别的标点符号我都不用,因为我觉得破坏卷面整洁,就这么简单的原因。
《新民周刊》: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的《好天气》,图书版本里配了你画的一张手绘的小说地形图,另外为了方便读者理解,还配了一张主要人物关系图。
苏童:这是黄小初要求我画的,是他最早想的主意,让我画一幅地形图,把小说里提到的人物故事,发生的地图和场景标注清楚,省得读者看塘东塘西的时候搞不清楚地点。我说也挺好,画画的基本功也还行,把地图交给出版社,他们居然说我画得很好。

我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有一个坐标,在平面上是乡村与街道,塘东和塘西的对称,在人物上是黄招娣和蒲招娣对称。然后还有这两个招娣的故事,以及她们的孩子的故事。再往上是天空的故事,各种颜色的(化学物质)散发出的味道。
还有工厂区不同工厂与田野里不同植物的这种对照、这种矛盾,当然更多的矛盾是来自于两个不同家庭的矛盾,其实反映的是所谓的街道文明跟传统的乡村文明的矛盾与冲突。而这个乡村文明又是一个很极端的产业,他们是做殡葬业的,是一个棺材村,对于人的生死,两边的人的看法和观念又显著不同。
我们中国人很奇怪,当然西方人也一样,就是证明一个家族存活上百年或者上千年,我们都是要去一片坟地,然后坟地里刻着那些你完全不知道的祖先的名字,或者去祠堂、家庙,那里供着祖祖辈辈的牌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