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印巴冲突：停火并不意味着和平的胜利

文·齐然

编辑·徐菁菁5月12日，印度总理莫迪(Narendra Damodardas Modi)在印巴协调停火后对国民发表公开演讲。

尽管国际社会此次并不认为他的军事手段成功，但莫迪仍宣布战果累累：“在战场上，我们每次都击败巴基斯坦。这次的‘朱砂行动’更是如此……在21世纪的战争中，印度制造的国防装备的时代也已经来临。”

“朱砂行动”的代号，可以说是信仰印度教民族主义的莫迪政府正在把印度教符号融入地缘竞争和军事冲突中间的一个缩影。“朱砂”，梵文是sindūr，指的是印度教女性传统上结婚之后要在额头和头发之间涂抹的朱砂粉。传统上，这一符号象征着对婚姻的忠诚和女性对丈夫的归属。

莫迪在演讲中也反复强调着朱砂的意义：“这份勇气属于印度的每一位母亲、每一位姐妹和每一位女儿。”“现在，每个恐怖分子，每个恐怖组织都知道把我们妇女头上的朱砂抹去会有什么后果了！”

“抹去朱砂”，是印度教传统上女子丧夫的标志。印度政府用这样一个代号命名军事行动，是为了回应4月22日发生在印控克什米尔一处旅游胜地的恐怖袭击中，武装分子当着男性印度教游客的妻子儿女的面杀死他们的袭击行为。这次袭击导致至少28人死亡。

其后几天里，印度先是驱逐了境内巴基斯坦公民和部分外交官员，又史无前例地单方面中止了已运行半世纪之久、旨在分配印巴水资源的《印度河用水条约》。而在水资源成为战场的同时，印巴两军的小股部队已在克什米尔控制线两侧交火。巴基斯坦警告称：印度将在未来数日内发动攻击。

5月7日凌晨，印度正式发起“朱砂行动”，根据巴基斯坦空军的说法，印度当时起飞了超过70架作战飞机，对巴基斯坦境内的目标发起大规模导弹袭击。印方称击毁数个恐怖组织建筑物，杀伤大量恐怖分子。巴军则表示空军和印度飞机交火，击落了至少五架印度战斗机。

之后几天，双方没有再爆发大规模空战，但跨越国境线的导弹和无人机袭击则没有间断。9日，印度远程攻击了多个巴基斯坦空军基地，破坏了部分机库、跑道和其他设施。巴基斯坦则在次日回击，攻击了印军防空阵地、空军基地。这是停火之前双方的最后一轮交战。

引燃这场险些变成全面战争的冲突的导火索，依旧是克什米尔。虽然已经快一个世纪，克什米尔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并依旧是两个核大国之间随时点燃的“火药桶”。

1947年英属印度独立，分治为印度和巴基斯坦，克什米尔作为一个英属印度邦国，需要决定加入哪一个新生成的国家。人口上，克什米尔地区有大量穆斯林，但亦有不少的印度教信徒。政治上，当地的统治者则是印度教王公。这一复杂的历史背景，加之政治上的混乱，让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都决定动用武力确认克什米尔的归属。从1947年至今，克什米尔分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实控区。

围绕克什米尔，两国曾经在1947～1949年爆发第一次印巴战争，也曾在1965年爆发第二次印巴战争。1972年双方签署《西姆拉协定》，确认两国在克什米尔的实控线。50多年来，除了1999年的印巴卡吉尔战争和2019年的克什米尔空战，克什米尔没有再爆发什么大规模的战事，但最为损耗和平的，其实是那些持续不断的冲突、袭击和小规模战争。

持续不断的袭击和治安战，是克什米尔危机的特征之一。1980年代开始，印控克什米尔的武装袭击的“水温”就越来越高。这中间，克什米尔的民族主义者率先发难，接着又是伊斯兰主义武装分子加入混战。印度的回应则是多次解散克什米尔当地政府实行中央直接管理，并派出大批军警用强力维持稳定。可想而知，这种模式带来的副作用，是当地的经济凋敝，人口外流，暴力冲突不断，巴基斯坦方面也不断指责印度在治安中采取了大量私下杀戮和其他侵犯人权的手段。而克什米尔内部对印度的不满和反对，在这种局势下也显然不可能缓解。克什米尔的暴力冲突在1990年代一度达到顶峰。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南亚研究所副研究员张书剑在此前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苏联-阿富汗战争结束后，出现了阿富汗圣战武装渗透印控克什米尔的风潮，令印度军警疲于应对；印度政府此前承诺克什米尔居民的普选也不断跳票。二者叠加带来的血腥冲突和混乱，是当地极为惨痛的记忆。

印度政府长期以来倾向认为，这些抗议、冲突，乃至恐怖袭击，背后都是巴基斯坦官方在支持。印度还认为，部分针对印度本土的恐怖袭击和克什米尔武装组织有联系——如印度政府指控称，2008年发生在孟买市中心造成166人死亡的恐怖袭击案，背后是巴基斯坦支持的“虔诚军”，而其目的则是实现印控克什米尔脱离印度。

而巴基斯坦则一直否认这些指控。巴方还不断提出，这其中的主要问题，是印度对克什米尔人的错误对待，令当地一直有反抗印度管治的心态和行动。

莫迪政府对克什米尔的印度本土化改造更激化了双方的对立。2019年，随着克什米尔发生恐怖袭击以及印度对巴发动的越境军事报复，莫迪在大选中借助安全议题高票获得第二任期。确认连任后，莫迪随即废止了印度独立以来在宪法中赋予克什米尔的特殊自治地位，并修改了克什米尔的政区设定。

显然，莫迪是想让克什米尔彻底变成一个印度省份。这一行动被视为政府的重要政绩——废除自治地位后，印控克什米尔的治安似乎也变好了，2024年还恢复了邦一级立法机构的选举。2024年初，莫迪访问克什米尔时就表示，克什米尔在宪法修改后安全局势大幅改善，他“赢得了克什米尔人的心”，因为人们“现在可以自由呼吸了”。

但这样的局面，在巴基斯坦看来是印度在不断单方面改变现状。巴方也质疑莫迪试图在克什米尔推动印度教民族主义和沙文主义议程。

“印度对克什米尔问题有一种‘这是自家事情’的执着。印度国内特别在意的是不能让它国际化。”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来自清华大学社科学院的毛克疾告诉本刊。

国际社会曾经尝试过调停克什米尔冲突。联合国安理会更是在1948年通过第47号决议，指出克什米尔的未来应当通过当地民众投票决定，印度和巴基斯坦则应为投票创造条件，先从当地撤出军队和人员，投票交由国际社会监督。然而，这份决议至今已有近80年，其执行的可能性也近乎渺茫。

2025年的这场恐怖袭击和军事冲突，再次证明了苦涩的现实：克什米尔仍然是印巴冲突的核心矛盾之一。正因克什米尔涉及两国复杂纠缠的历史和尊严，围绕着这片土地才屡屡爆发冲突，且分歧难以和解。此前近10年来，莫迪政府推行的对巴外交政策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巴基斯坦根本不是印度的对手，而印度则是一个崛起中的强大国家、南亚的当然主导者。

“莫迪上台后，尤其是2019年第二个任期开始后，更加推行印度教民族主义议程，对巴基斯坦的政策也是越来越强硬了。”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刘宗义告诉本刊。

他指出，印度过去10多年在印巴政策上推行的是“脱钩”政策（de-hyphenation）。

所谓“脱钩”，就是以前人们谈起南亚时，都是把印度和巴基斯坦这两个国家并列。莫迪则在近年来希望消除这种“并列感”：“莫迪想把印度标榜为全球性大国，再让人们认为巴基斯坦只是地区内的小角色。”刘宗义还表示，通过不断描述巴基斯坦是“南亚恐怖主义之母”，不断宣传所谓的印度崛起，印度过去十几年推行的“脱钩”是部分成功的，也引导了全球媒体和舆论上的叙事。

“脱钩”还表现为印度停止了各种和巴基斯坦的合作机制与交流机制。区域内的合作——如南亚区域合作联盟的运作，也几乎停摆。

印度近年来经济持续增长，并且不断强调要做全球制造业的新龙头。虽然其成色存疑，但与之相比，巴基斯坦确实面临着更多的国内外危机。

尽管从GDP总量来看，巴基斯坦的经济仍在高速增长，但是人均GDP上，巴基斯坦的增长速度近年来远低于印度和孟加拉国。2000年时，这三个国家的人均GDP旗鼓相当，到了2020年，巴基斯坦的人均GDP几乎只有印度和孟加拉国的一半。雪上加霜的是，巴基斯坦的国家债务持续增长，从2000年初的上百亿美元增至2022年的约2200亿美元。与之相伴的则是缺少足够强势的出口产业，与外汇不断流失的危机。这让巴基斯坦十分依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有条件援助。

在经济和财政的挑战之上，巴基斯坦近五年来国内政治冲突不断。

2022年，巴基斯坦前总理伊姆兰·汗(Imran Khan)的施政路线与愿景和包括军方与老牌政党在内的既有政治建制产生矛盾。随着摩擦加剧，双方的对立冲突也摆上台面。2022年4月，巴基斯坦国民议会通过针对伊姆兰·汗的不信任动议，史上首次以议会罢免巴基斯坦总理。其后，巴基斯坦法院又以腐败罪名，在2024年将伊姆兰·汗判处14年监禁。这一过程中，伊姆兰·汗的支持者多次涌上街头抗议和军警发生冲突，乃至冲击军警部门。几年过去，巴基斯坦社会和政治的矛盾仍在。现任巴军参谋长赛义德·阿西姆·穆尼尔（Syed Asim Munir）在今年年初的一次公开讲话中，就多次要求巴基斯坦人不要放弃建国时的立场和对军队的支持。这样的姿态可以反映出，在巴基斯坦军方眼中，社会仍然面临不小的危机。

同一时期，巴基斯坦的国内安全形势也在恶化，单单从2025年初至今，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和开伯尔-普什图省几乎每个月都有针对军警和平民的袭击。3月更是出现了武装分子劫持数百名人质、造成严重伤亡的“贾法尔特快列车劫持事件”。巴基斯坦方面指控印度支持巴国内的袭击者，并提出包括“俾路支解放军”在内的几个组织是“印度代理人”。

或许，巴基斯坦的弱势，也是印度政府采取更加咄咄逼人的姿态背后的计算。然而，随着印巴冲突中巴基斯坦击落印军先进战机，印度在本以为会一边倒的对抗中并没有展现出优势，巴基斯坦借助这次危机证明了：就算人口和经济规模更小，在面对印度时，巴基斯坦也并非束手无策。

“10年之后的这一次冲突，把印度想搞的‘印巴脱钩’又打回原形了。”刘宗义告诉本刊，“大家接下来讨论南亚的时候，又会把印巴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印度试图创造的“印度已经崛起，巴基斯坦不能和印度相提并论”的叙事，遭到了不小打击。他还提到，印度在南亚的其他邻国看到这样的情况，也有可能会重新评估要多大程度上配合印度的强势外交政策。

对巴基斯坦而言，这次冲突或许是团结国家的一次好机会，也对巴基斯坦抬升国际地位有一定好处。

然而，学者们也普遍认为，这场冲突并没有改变南亚地区的基本格局。尤其是印度和外界的关系不太可能变化。

“南亚面临的基本面有三点没有变化，”毛克疾告诉本刊，“一是印度的巨大人口体量，二是中美竞争的格局，三是莫迪和印度人民党的强势地位，这三个因素短期都没什么变化，我想印度也不会有大幅改变。”他还指出，考虑到美国当前的外交路线，美国和印度的关系不大会有变化。因此，印度采取强硬和冒险政策的环境仍将长期存在。“未来还可能出现危机风险，”2019～2022年在巴基斯坦内阁工作的前国家安全顾问莫埃德·优素福（Moeed Yusuf）出现在视频镜头前时表情严肃，“你要知道，每次危机，都让下一次危机更危险了。”

作为印巴冲突和沟通的局内人，同时也是南亚核战争风险研究者的优素福，对这场冲突的后续分析较为悲观。

他告诉本刊，这场冲突中，可以看到许多既有的界限都被打破了，比如印度单方面取消了先前数次印巴战争中都未曾中断的《印度河用水条约》，威胁从上游切断对巴基斯坦农业省份的供水，这可能会导致巴基斯坦的生存危机与强烈的回应，会增加未来的冲突风险。

他指出，虽然此次短暂战事的结果让印度意识到，在规模有限的前提下，印度并不对巴基斯坦拥有军事优势，但对遏制未来冲突帮助不大。

“印度政府认为自己已经是地区的强权了，近年来反复强调不愿意和巴基斯坦对话。他们还公开谈论用武力改变包括巴控克什米尔在内的领土。没有其他国家会这样讨论对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动用武力的。”优素福表示。一方面，他希望印度能意识到其“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另一方面，他也分析认为，“印度现在的政府太依赖意识形态了”，所以很难改变对巴政策。

从冲突爆发到停火，莫迪在一些细微之处显现出了微妙的克制和妥协。比如莫迪在停火后的演讲调门其实已经收敛——他在发表开战前的演讲时，几乎是在大声咆哮着要让巴基斯坦付出代价。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的刘宗义告诉本刊，他认为，这次冲突过后，印度会调整认知，“至少短期内，印度是不太敢再打击巴基斯坦的”。

不过，他也和优素福同样提到了印度的心态和蕴含其中的风险：“印度执政者心底里不认输，所以未来，他们可能会有一系列动作，包括继续购买先进的武器装备。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下次再有类似的袭击，印度还是不会排除发动军事行动。”

刘宗义还强调，印度的对外政策“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公众舆论和媒体”，这是莫迪主动引导的结果，而因为长期的官方夸张宣传，印度媒体和公众存在着较为严重的“信息茧房”。所以民众都很希望政府对外强硬，莫迪政府则为了胜选，有很强的动力参与军事冲突。

在优素福看来，两国关系的另外一个麻烦是：莫迪政府拒绝对话。

他指出，印度认为恐怖主义能够从上而下被控制，这是幼稚的：“莫迪在讲话中宣布，印度只要被恐袭，就可以开始战争。然而对恐怖分子来说，有什么比触发两个核大国的武装冲突更好的吗？既然这样，你怎么能指望恐怖分子不发动更多袭击呢？”他提到两国本在2007年设立了共同应对恐怖主义的机制，但这一机制目前未有运作，“我想两边应该回到类似的机制上来，交流各自对恐怖主义问题的关切，讨论解决办法。对两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来说，这是唯一的出路”。

两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的“擦枪走火”，引发了国际社会的警惕。刘宗义认为，这次的危机显现出外界在防止冲突升级上有很大的共识：“从4月22日开始，一直到5月10日之间，很多国家都在调停，包括土耳其、沙特等国，都发挥了很大作用。”

但刘宗义指出，最终推动印巴实现实质降温停火的，还是大国的介入。一方面，停火前双方都和中国通话，另一方面，“巴基斯坦的反击和印度的恳求也让美国决定介入”。他指出，印巴双方都不希望和美国的关系变僵——印度虽然明面上不承认美国作用，但还在持续贸易谈判，并且对美国也有许多其他需求；巴基斯坦则希望能够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

“从1999年开始，美国已经是第七次调停这样的危机了，”优素福说，“如果美国突然间消失不管了，恐怕没有任何国家能够立刻准备好扮演同样的角色——其他国家没有足够的应对、管理这一危机的经验，也很难同时对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国家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他也指出，特朗普上台和地缘政治上的变化，令这种干预模式的不确定性也在增加。“我们必须意识到，维护地区和平的办法是防止危机产生，而不是寄希望于在危机产生后去管控危机。”优素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