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澜阁

至杭州圣因寺后之玉兰堂，着交陈辉祖、盛住改建文澜阁，并安设书格备用。伊龄阿、盛住于文渊等阁书格式样皆所素悉，自能仿照妥办。至修建书格等项工费无多，即着两淮、浙江商人捐办，伊等情殷桑梓，于此等嘉惠艺林之事，自必踊跃观成，欢欣从事也。（《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八九一）

皇帝也是过日子的人，由于下旨将对读书士子开放借阅，也就理直气壮地让江浙商人掏银子捐建。而以文渊阁、文溯阁约七万两银子的造价来看，对一次南巡接驾就报捐数十万两白银的两淮盐商、浙江巨商来说，实在是小意思。

那也是一个“世臣”大用的时代。所谓世臣，出于《孟子·梁惠王下》“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孟子对齐宣王说：历史悠久的国家，不是指有一些古老高大的树木，而是要有一批忠贞不渝、累世修德建功之臣，而今大王身边已无可资信赖的世家子弟了。降至清代，世臣中又多了满洲世仆一层含义，乃指世代（至少两代）皆任高官，卿贰、督抚以下的大致被排除。弘历对栽培世臣一直很上心，发现已故清正老臣之子有才华，即加升用，有的仅10余年就擢至封疆大吏。去年秋因贪贿被诛的浙江巡抚王亶望是世臣，乃父王师曾任江苏巡抚；一天前刚处死的山东巡抚国泰是世臣，乃父文绶仕至陕甘总督；该谕中提到的陈辉祖与盛住也是世臣。弘历曾对王亶望寄予厚望，一旦识破其本性之贪鄙，那份失望自不难想象，急命陈辉祖前来主持审讯和平复乱局，寄望甚殷。

陈辉祖，籍贯湖南祁阳县下马渡镇藕塘冲，祖父靠佣工养家，其父大受少年时酷爱读书，同族亲戚家富藏书，又经常外出，要大受为之看家，遂得以熟读历代经籍，家族中竟破天荒出了一个进士。乾隆二年（1737）五月大考翰詹，青年皇帝亲自阅卷，陈大受列一等第一名，从此进入皇上的视野，升侍讲、日讲起居注官，成为天子近臣。此人清正明练，外任巡抚、总督，内任侍郎、尚书，皆勇于除弊，不负使命，历升内阁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不料竟于两广总督任上一病不起，虚龄仅50岁。乾隆帝极为意外和痛殇，在其子辉祖以荫生带领引见时，问对之间印象甚好，朱批“有出息，好的，将来还可升用”。陈辉祖本来只能做主事，因御批上佳，一下子便是户部员外郎，两年不到晋升郎中。后来几次引见都得好评，“有出息，好的”“竟可，有良心”（见《清代官员履历档案》第二册），有了这样的朱笔记载，陈辉祖很快就成为江西巡抚，年仅36岁。作为一个被皇上看中的世臣，辉祖稳健周密，办案和处理公务皆留有余地，闻知王亶望押解进京时衣服单薄，即令多拿几件路上换洗。

谕旨提到的另一人是杭州织造兼浙江布政使盛住，钮祜禄氏，礼部尚书恭阿拉之子。以内务府派出的织造兼掌一省财政，虽已有先例，但实在不多，可知弘历对他颇为赏识。此时已密定十五子颙琰为皇储，盛住的另一个身份为未来的国舅爷，只是那年其妹才6岁，成为颙琰侧福晋和皇后还要在10年后。接奉谕旨，陈辉祖立即抓落实，约盛住一起前往圣因寺实地察看，发现玉兰堂后墙距孤山的山根不足一丈，地势不平，又很潮湿，“不宜于藏贮书籍，且院宇地盘浅隘，亦难另行改建”；而在玉兰堂之东南原有藏书堂，数年前颁赐的《古今图书集成》就收藏在那里，该堂后院地盘宽阔，仅有三楹老屋，拆除就可以改建书阁。依照盛住的职级，尚不可与督抚合衔上奏，而陈辉祖低调谦和，说明相度地形是两人一起，仿照文渊阁式样置办书格则完全托付给盛住。该奏末尾，转录了一段浙江总商何永和等人的呈文：“商等世业浙鹾，身蒙恩遇，愧无丝毫报效，今恭逢圣主加惠两浙人文，特颁旷典，实系商等分应承办之事。且改建等项需费无多，所有雇觅书手缮写全书之费，商等亦理宜按数呈缴，何敢上费天心，动支帑项，恳请据情代奏。”（《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九○六）他说正在书折时，浙商之呈文送到，并表示：江浙两省蒙恩分贮四库全书，实为千载难逢之盛典，浙江商会为之欢欣鼓舞，呈文出于至诚，因而“恳请我皇上俯准，敕交总办四库全书大臣，查明雇觅书手应需银数，寄信到浙，以便转饬遵照”。一段话极为恳切和得体。

弘历收阅此奏已在九月初，同意改换新址之议，但表示要在盛住回京陛见时问明再定；也认可浙商的“情殷桑梓，踊跃输忱”，恩准由他们捐资兴建文澜阁；至于全书誊录核校的费用，则与江苏两阁一样，仍然由朝廷拨发专款。前面说乾隆也会算经济账，但他更是时时顾及皇家的颜面，雇佣书手缮写的开销远高于营建书阁，却坚持不让盐商捐办。

与此同时，又一场政坛大案即将在杭州“爆雷”，主角正是奉旨逮讯王亶望的陈辉祖。从王亶望家中抄出的宝物实在是太多太诱人了，就连陈总督也有些把持不住，不仅找理由将黄金换成银子，也借口察看，命办案者将名人字画、珠玉珍玩等等送到署中，趁机抽换。当然没有属下会说什么，而见总督兼巡抚如此，不少经办人也乘机下手，能偷就偷，能换就换，不亦快哉！提出疑问的是弘历，早就听说王亶望收藏宋元古本和书画最优，没想到解运来一堆破烂玩意，立刻想到其中必有猫腻，传旨严查，却想不到带头偷窃的竟是陈辉祖。可怜辉祖虽竭力推搪，已是泼水难收，半个月后即革职抄家，再过半个月就披枷戴锁解往京师受审去也。

接替陈辉祖的是前闽浙总督富勒浑。《纂修四库全书档案》收录一则“闽浙总督富勒浑奏奉旨改建文澜阁估需价银片”，四十七年十二月初九日签发，奏曰：

臣抵浙后，即令盛住将玉兰堂后地盘形势详细绘图，并将需用工料先行估计，俟赴京时奏请训示。至西湖花神庙中原像，钦奉谕旨撤毁，另塑湖神之像，后殿另塑花神、花后，以昭信祀。花神庙后楼拆建大殿，供奉花神，两配殿着安奉催花使者。钦此。先经估需工料银一千五百二两零，动工兴修，臣已嘱福崧留心督催妥办。（《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九四六）

拟题有误，却也于文中提供了一些有关文澜阁的信息：一是专项工程已经在陈辉祖主政时铺开，先做的是拆迁之事；二是“玉兰堂后地盘形势”说法不准确，依据辉祖前奏，应是玉兰堂东侧之地形。至于折片所言西湖花神庙，乃皇上交办另一件事情，与文澜阁无涉。

乾隆四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军机处遵旨向浙江寄发咨文：“杭州西湖添建文澜阁，所有碑刻匾额，现在奉旨发下御笔墨宝四张，贵督即遵照卷幅背面所开办理可也。”文澜阁的建成，当在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