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词典的伟大主编

提  要：《牛津英语词典》是英语词典学的一项伟大成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远超之前任何一部英语词典。在为该词典的诞生作出贡献的几代词典学家中，詹慕斯·默睿的贡献远超其他任何一个人。他坚持全面覆盖、有词必录的原则，编出了一部世界上收词量最大的英文词典;他完善了至今仍在使用的词条体例，遵循词典编写的历史原则，为所收每一词条的每一义项提供了已知最早和不同时代的用例;他重启众筹编撰模式，招募了一大批志愿阅读者为词典搜集引证，大大降低了编写成本，加快了编写速度;这一切使《牛津英语词典》成为现代超大型词典的典范。

关键词：《牛津英语词典》;语文学会;默睿

引言

《牛津英语词典》（原名A New English Dictionary，1933年更名为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简称OED）是英语世界收词最多（60万）、释义最精准、例证最丰富、体例最严谨的权威词典，也是英语词典学最了不起的一项成就。甚至有人夸奖道，“在所有语言的词典当中，它都是最出色的（finest）”（Winchester，2003）。该词典始编于19世纪中叶，经历了纸质的第一版（1884—1928）和第二版（1989）以及光盘版（1992），现在是每三个月更新一次的线上版（https：//www.oed.com/）。在为这部伟大词典的诞生付出艰辛努力的编者中，英国语文学会（Philological Society）推举的第三任主编和牛津大学出版社聘任的第一任主编詹慕斯·默睿（James Murray，1837—1915）厥功至伟。他坚定地执行了学会为该词典制定的编写原则，完善了前两任主编制定的词典体例，以一种新的编辑模式编出了一部前所未有的英文大词典，而且单枪匹马完成了整个词典近乎一半的工作量。2015年7月24日，牛津大学出版社《牛津英语词典》编辑部、牛津大学英文部（Faculty of English）、英国语文学会、亨利·斯威特学会（The Henry Sweet Society）四家在牛津联合举行詹慕斯·默睿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由此可见他对后世词典学界的巨大影响。

《新词典》之前的默睿

詹慕斯·默睿1837年2月7日出生于苏格兰罗克斯堡郡（Roxburghshire）豪依克（Hawick）附近一个名叫丹讷穆（Denholm）的村庄，父亲靠贩卖布匹维持全家生计，家境很一般。默睿幼年聪慧过人，出生后18个月认得字母表;7岁认得希腊字母，抄写过《圣经》的希伯来语选段。童蒙时期的默睿在词汇、文法、地理、数学等方面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天赋，对动植物的拉丁文名称和分类很有兴趣;从12岁开始，先后学过多门外语;14岁从中学退学，开始自谋生路;17岁在豪依克文法学校教书，业余时间研究苏格兰方言。为了研究苏格兰方言的发音，20岁的默睿在爱丁堡大学听了语音学专家亚历山大·梅尔维尔·贝尔（Alexander Melville Bell，1819—1905）3的演说课（Elocution）。贝尔让他知道了语文学是怎么回事，他立刻对语文学产生了极大兴趣，开始研究古英语和哥特语。默睿25岁结婚，两年后妻子患肺结核，二人把家从苏格兰搬到气候略好的伦敦，妻子一年后去世。两年后默睿再婚，与第二任妻子育有11个子女，这些子女在小时候和长大后，都曾帮他编写《新词典》。

默睿可以说是个语言天才，他自学了20多种外语。1867年默睿再婚，同年他申请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即今天的大英图书馆）的一份工作，他在申请书上说，自己对意大利文、法文、加泰罗尼亚文、西班牙文和拉丁文比较熟悉（a more intimate acquaintance），对葡萄牙文以及法国东部和南部一些方言的熟悉程度略差一些（in a less degree），对荷兰文、德文和丹麦文的熟悉程度还说得过去（tolerably familiar），对盎格鲁-撒克逊文和哥特文的研究则深入得多（much closer），懂一点（know a little）凯尔特语，掌握了一些关于俄语的有用知识（a useful knowledge），对波斯文、楔形文字和梵文的了解足以让他从事比较语文学，所掌握的希伯来文和叙利亚文知识足以让他读懂《圣经·旧约》原文及其别西大文（Peshitta）译本，对阿拉姆文（Aramaic）、阿拉伯文、科普特文（Coptic）和腓尼基文，也略知一二。不过他未能获得这份工作，仍旧在伦敦一家银行当职员。

1868年6月的一天，时任伦敦大学学院讲师的贝尔邀请默睿去语文学会听语音学家亚历山大·埃利斯（Alexander J. Ellis，1814—1890）做学术报告，并借此机会将默睿介绍给了另一位著名语音学家亨利·斯威特（Henry Sweet，1845—1912）和学会秘书弗雷德里克·詹慕斯·弗尼瓦尔（Frederick James Furnivall，1825—1910）。默睿当场加入英国语文学会，之后三次在学会的会议上宣读自己的论文。1869年，他被推举为学会的理事;同年他入职位于伦敦郊区的磨坊山学校（Mill Hill School），成为一名教师，业余时间与埃利斯一起研究方言，协助其校对论文，同时为设在牛津的早期英语文本学会（Early English Text Society）编辑文本。1873年，语文学会刊行默睿的专著《苏格兰南部诸郡方言》（The Dialect of the Southern Counties of Scotland）;1874年，在多位苏格兰著名学者的力荐下，连学士学位都没有的默睿被爱丁堡大学授予荣誉法学博士学位（LL.D.）;同年，伦敦大学学院授予他学士学位。之后不久，《大英百科全书》（以下简称《全书》）第九版主编邀请他为《全书》撰写“英语”篇，他呈交给主编的是一篇12页的经典之作，从《全书》的第九版（1875—1889）一直沿用到第十一版（1911）。1876年，默睿应《新英语词典》第二任主编弗尼瓦尔邀请，参与该词典的编写。

英国语文学会与《新词典》

默睿加入词典编写团队时，该词典正处于重重危机之中。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早在1844年，学会成立后不久，就有会员提出编写一部大型英语词典的动议，之后类似的建议源源不断。1857年6月，理事会宣布成立未收录词委员会（Unregistered Words Committee），专门负责搜集现有词典未收录或未给予正确释义的英文词。同年11月3日，该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理查德·川奇（Richard C. Trench，1807—1886）4向语文学会提交了一份长篇报告，题为《论我国英语词典的一些不足之处》（On Some Deficiencies in Our English Dictionaries），详细论证了编写一部新的大型英语词典的必要性5。当时欧洲一些国家在现代语言大型词典6的编撰方面走在了英国前面。在法国，法兰西学术院（Académie Française）委托编写的两卷本《法兰西学院词典》（Dictionnaire de l’Académie française）于1687年和1694年分别出版了上卷和下卷，之后大约每40年更新一次，到1836年，已经出了第六版。在西班牙，由皇家西班牙学院（the Royal Spanish Academy）与西班牙语学院联合会（Association of Academies of the Spanish Language）委托编写的六卷本《权威词典》（Diccionario de Autoridades）于1726—1739年间完成。在德国，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1785—1863）和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1786—1859）兄弟编写的三十二卷本《德语词典》（Deutsches Wörterbuch）于1854年出版了第一卷7。在荷兰，荷兰语言学家大会（Dutch Congress）1849年成立，该大会成立之初就通过决议，编写一部多卷本《荷兰语词典》（Woordenboek der Nederlandsche Taal），而且很快就启动了这一词典项目。尽管这部词典的第一卷直到1864年才印行，最后一卷直到1998年才问世，其多达四十三卷的鸿篇巨制足以让后人瞠目结舌。

回头再看当时英语世界影响最大的两部大型英语词典。一部是英国大文豪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又译作“詹森”）8编写的两卷本《英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755，又译作《约翰逊词典》或《詹森字典》），收词约42，773个，引证114，000条，远不是英语词汇的全部。另一部是美国词典学家诺亚·韦伯斯特（Noah Webster，1758—1843）花费15年凭一己之力编写的两卷本《美国英语词典》（An American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828），收词7万多，篇幅达1600页。韦伯斯特的词典出版后大受读者欢迎，在英国卖得与在美国几乎一样好，总销量甚至超过了《圣经》。不过，韦伯斯特词典的收词量尽管接近约翰逊词典的两倍，却仍远未囊括英语有史以来的全部词汇。在这方面，英国学者仍大有可为。川奇提议，拟议中的新词典将以历史为纲，对盎格鲁-撒克逊时代以来英语的所有词汇进行一次全面而深入的考证和记录，每个词的每一义项都要有引证（citations），所引证的文本不仅包括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狄更斯等著名作家的作品，还包括私人书信、报纸、学术期刊、不知名作家的作品以及各种早期的词表（glossaries）、词书（word-books）、词典和术语手册，为此需要动员整个英语世界的有志者，将全部英语词汇连同每个词的不同义项一网打尽。

1858年1月，语文学会理事会接受了川奇的建议，将这部拟议的词典命名为《基于历史原则的新英语词典》（A New English Dictionary on Historical Principles）（以下简称《新词典》）。由于川奇没有足够时间从事词典编撰，他向理事会推荐了该委员会的另一位委员、著名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 Coleridge）的孙子、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古典学和数学本科双料优等学位（double first degree）获得者、年仅28岁的大律师赫伯特·柯勒律治（Herbert Coleridge，1830—1861）。1859年，语文学会向社会公布了编写《新词典》的倡议。接着，柯勒律治向各地的中学和大学发信，征集志愿者，还通过书店和图书馆向读者散发倡议书，请他们从指定的文献中摘出现有词典未收录或定义有误的词及其所在的句子，写在字条上寄给他。很快他招募到了147名志愿者，其中既有英国人，也有美国人，既有语文学家、词源学家、作家，也有一般读者。1860年5月12日，理事会通过了柯勒律治拟就的词典编写计划，计划目标是编写一部四卷本的词典，覆盖英语从古至今的所有词汇;5月30日，尽管志愿者此时仅剩下89位，柯勒律治仍自信地宣布，词典第1卷将在两年内完成。可惜过了不到一年，在完成了词典样张的编写后，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就死于肺结核。临死前，他得到未收录词委员会第三位成员弗尼瓦尔的亲口允诺，接手并完成这一词典的编写。

就学术素养而言，弗尼瓦尔9是胜任词典主编一职的。他1842年考入剑桥大学三一学堂（Trinity Hall）读数学，毕业后入伦敦林肯律师学院（Lincoln’s Inn）学法律，1849年成为大律师，直到1870年才退出法律界，全身心投入自己热爱的语文学研究。他加入语文学会是在1847年，1853年出任该学会秘书，担任这一职位直到1910年去世。1854年，弗尼瓦尔与他人联合创建劳工学院（Working Men’s College），推动成人教育。1864年，他创建了早期英语文本学会，随后又陆续创建了英语文学领域的一系列学会，包括乔叟学会（Chaucer Society，1868）、民谣学会（Ballad Society，1868）、新莎士比亚学会（New Shakespere10 Society，1873）、布朗宁学会（Browning Society，1881年与他人联合创建）、威克里夫学会（Wyclif11  Society，1882）、雪莱学会（Shelley Society，1885）。他在上述每一领域都取得了突出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