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童年的微光

作者: 孟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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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秘密档案馆发起人胡燕子。

编者按

在成人主导的世界里,儿童的“声音”常常被规训和预设遮蔽。本专辑收录的两篇文章,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解构了这一现实,展现了儿童的主体性如何在隐秘的叙事与开放的空间中被重新唤醒。

成都玉林东路社区的童年秘密档案馆,用5000余份档案编织出了一部跨越百年的童年史,这里既有美好的充满童趣的回忆,也有校园霸凌、性侵创伤等被社会遮蔽的伤痕。该档案馆通过艺术化的表达和社群化的行动,将个体秘密转化为公共议题,与社会一起编织一张守护之网。

上海的“欢乐游乐场”则是以另一种方式回应儿童的困境。在那里,孩子们被赋予“自由游戏”的权利,被允许在风险与探索中学习掌控身体与环境的边界。当城市空间被标准化设施填满时,看似“野生”的游乐场反而成了保护儿童天性的庇护所。

两者看似殊途,实则同归:它们共同挑战着成人对儿童的“完美预设”。或许只有当一座城市能容纳在泥坑里打滚的欢闹,也能拥抱档案中流泪的独白,我们才敢说,这里有一群真正被“看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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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馆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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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馆内部空间。

“我家男孩8岁,他在学校里把一个女孩扑倒了,骑在她身上打闹,女孩家长把这件事上升到了‘性侵’,但老师觉得没有那么严重,这种情况我应该怎么处理?”

“我女儿今年6岁,已经开始对性别、生理方面有一些好奇,我想带她读一些性教育的绘本,教她认识自己的身体,这对6岁的孩子来说足够吗?”

“我们觉得应该给孩子讲性行为这件事,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讲,外国的绘本都讲得非常直接,我们担心孩子接受不了,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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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馆外部的海报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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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会有游客来馆内阅读档案。

5月一个周日的晚上,一场以“性教育常见误区”为主题的家长讲座在成都玉林东路社区的活动室里开展,在性教育高级讲师、四川省性教育学会理事马文燕做完主题分享后,几名家长抛出了一连串关于儿童性教育的疑问。

这是童年秘密档案馆今年举办的第9场活动,也是其2025年“自由生长”性教育艺术行动的一部分。自2022年底童年秘密档案馆在玉林东路社区落地之后,性教育就成了档案馆聚焦的核心议题,外界因此称其为“中国第一个性教育社区”。

在艺术策展人、童年秘密档案馆发起人胡燕子看来,性教育社区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区域概念—它的确是在玉林社区相关部门的支持下得以成型,能够带动周边居民的参与,但它更是一个社群,一个行动的共同体。

童年秘密的“树洞”

在成都玉林,童年秘密档案馆并不算起眼,距离它100米便是成都最热闹的网红街区之一玉林街,这条街上密布着烧烤、火锅、串串香等各类美食,一直到凌晨都还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玉林街东侧的小巷子里,有一处属于社区居民的休憩之地,有人坐在广场的竹椅上晒太阳,有人在树下的荫蔽处打麻将。童年秘密档案馆也坐落在这里,外立面是透明的玻璃,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活动海报,海报下写着一行字:“无处安放的童年秘密,可以在一个档案馆里‘安家’?”它像是一处静谧的角落,等待路过的人推门进入,穿越童年。

胡燕子从小就在朋友中扮演着“树洞”的角色,常常有朋友和她倾诉一些小秘密,比如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或是自己暗恋哪个同学。不知不觉间,胡燕子就成了班里掌握最多信息的人,胡燕子曾想过,“也许等有机会我可以做一个真正的‘树洞’”。

2019年,成都A4美术馆iSTART儿童艺术节的策展人李杰找到胡燕子,邀请她作为分策展人负责其中的一个板块,胡燕子便想起了那些童年秘密。她和爱有戏社区发展中心合作,到成都不同的社区去收集童年秘密,历时4个月收集到超过2000份,最终从中筛选出了1284份有效档案。

在胡燕子的预想中,童年秘密应该是一些童年的趣事,但在整理档案时她发现,只有70%的秘密属于此类,比如忘记写作业、和邻居家的小孩打架、偷摘了邻居家的黄瓜,还有30%的秘密与创伤有关,那是一些关于禁忌的话题,或是长期被忽略和遮蔽的议题,比如校园霸凌、家庭暴力、被性侵或性骚扰、抑郁症和自杀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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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档案盒里存放的是一些日常美好的童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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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纸。

这些故事刺痛了胡燕子,从2019年8月展览开幕到11月闭幕,胡燕子度过了煎熬的3个月。“如果我已经看到了1000多个人的童年处境,如果我已经看到了几百个创伤性的童年记忆,我很难装作不知道。我能不能让这个项目在展览结束后继续延续下去?我还能不能做更多?”胡燕子不停追问自己,她还想起了那幅知名摄影作品《饥饿的苏丹》的摄影师凯文·卡特。

2022年,在为玉林东路社区做空间规划时,胡燕子受到社区邀请引入了童年秘密档案馆,她联合艺术家赵雪彤、建筑师刘向晖将一处社区公共空间改造为档案馆,作为社区儿童友好的主题空间。童年秘密档案馆自此有了一个实体的场馆。

场馆不大,只有30多平方米,包含档案展示区、秘密录入区、艺术展示区和活动研讨区。档案录入区是一个1.2米见方的空间,这是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感到舒适的、有包裹感的空间,用玻璃门与外界隔开,门中央贴了一段磨砂膜用以挡住书写的区域,让空间有通透性的同时又保证了私密性。每年年底,档案馆的工作人员会整理这一年新录入的档案,并将其分类收纳至档案展示区。

档案展示区陈列着64个文件夹,分为黑白两色各32个,白色文件夹里是那70%常见的、美好的童年记忆,黑色文件夹里则是另外30%的创伤性秘密。截至目前,馆内共收录了超过5000份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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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写完的档案被存放在专用保管箱里,后期会整理分类。

不同于需要数据量化的学术研究,档案馆没有严格地界定“童年秘密”的概念和范围,只要符合“童年”或是“秘密”即可。至于几岁到几岁算童年,什么样的事情算是秘密,胡燕子也没有明确限定。“有的人的童年可能5岁就结束了,有的人可能到30岁还觉得自己没有长大;有的人觉得自己偷了五块钱就是秘密,有的人长期被性侵,这才是他的秘密。”

也正因为这种模糊性和开放性,档案馆得以收集到最丰富的样本。截至目前,馆内时间最久远的秘密来自于1918年出生的人,最新的秘密来自于2020年出生的人,这背后是不同年代人的童年记忆,串联起了过去一百年的童年当代史。

1930到1950年代出生的人,大多拥有饥饿和物质匮乏的童年记忆,“我们小时候读小学就没有饭吃,吃不饱饭,也没有什么玩具耍的。”由于那个年代许多人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一时期的档案里也出现了最多的错别字和方言表达。

1950年到1960年代出生的人,有关于政治运动的记忆,“我现在都不敢对别人说起我举报了我的老师,我也不知道他后来活得好不好。”

70后、80后经历了改革开放,许多新鲜的思潮涌现,不少人有着从内陆到沿海地区、从北方南下务工的流动记忆。

80后、90后在独生子女政策下出生,孤独感更加普遍,父母离异的情况也变得更多,“如果孤独是必修课,那我的这门课是从两岁开始上的……爸爸,我的家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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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内有关性教育的图书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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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档案盒记载的是一些创伤性的童年秘密。

出生于网络时代的00后档案中,网瘾、鸡娃教育、抑郁的现象则更加突出。

在数千份档案里,有人写了满满一页纸,有人只留下一行字,还有人没有写字,只是画下了记忆里的童年。档案里也不完全是童年的秘密,有人写下的是现在的心情和困惑:“我妈老是问我为什么不谈恋爱,因为我喜欢的人他在谈恋爱。”还有人留下了摘抄的句子和对其他人的祝福:“不管别人说什么,请你务必相信你自己。”

档案馆的馆长日记记录了每天来到档案馆的访客人数,少的时候几个人,多的时候有七八十人。胡燕子记得一个家在彭州的访客,有段时间她每个周末都会骑车两个小时来档案馆阅读档案,阅读时常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用了4个星期读完所有档案后,她写下了自己的秘密。还有一位接近40岁、住在附近的访客,连续十几天每天下班来档案馆阅读一两个小时,直到读完所有档案。

通常情况下,来到档案馆的访客会下意识地首先看自己出生年代的档案,或是子女和父母出生的年代,在胡燕子看来,阅读不同年代的档案有助于促进代际的理解和对话。而对那些有创伤性童年记忆的人来说,书写自己的经历并阅读其他人的类似经历,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疗愈。

社区里的“庇护所”

2019年,童年秘密档案馆项目在A4美术馆展览期间,胡燕子的合作机构“爱有戏”救助了一名试图轻生的20多岁的年轻女孩,后来她了解到,这个女孩在成长过程中长期遭受亲生父亲的性侵。

得知这个消息后,胡燕子一周都没有睡好觉,总是想起这件事。彼时,在她收集到的1284份有效档案里,她已经看到了至少3个相同的案例—来自家族内部熟人的长期性侵—也是这件事让胡燕子下定决心要让童年秘密档案馆的项目延续下去。“如果她在作出轻生的决定之前,能够到我们的展厅看到其他人的类似处境,能够讲述她自己的秘密,她会不会觉得好一点,不会这样走极端?”胡燕子觉得,童年秘密档案馆也许可以扮演一个家附近的庇护所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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