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的盐米茶

作者: 陈佩香

我最近有点焦虑。

“上次生病后,你老师现在肠胃很脆弱。吃什么都要很小心。”师母一脸微笑,轻声说着。

“那喝一点茶。我阿嬷今年97岁了,每天一起床就是先喝一大碗茶。”

“你看,这罐茶忘记是你们谁拿来的,偶尔会泡这个给他喝。”

我拿过来一看,是盐米茶,应该是上次见孙老师时,我带来的。小时候喝茶是为解渴,抑或是茶乡人骨髓里的习惯;长大后喝茶,则是随自己的喜好。这个随,也是慢慢发现自己、找到自己的过程。我喝盐米茶,喜欢它的焦米香,喝上一口立马就会周身暖暖的,像极了受委屈时钻进阿嬷的怀抱。

下午的阳光落在白色瓷罐上,折射出的光打在师母身上,佛光一般,衬得师母身后的房子像个暖烘烘的被窝,把我紧紧包裹住。

从孙老师家出来,突然下雨了。

车在福诏高速公路上穿梭,我想入了神。

岁月沉淀,浓缩成自己的风景,那山、那人,曾被怎样的描摹,又是怎样的风采?

记忆中往返榕城的路上,总是遇上大雨,大到两侧伴行的群山也隐没了。我把手伸出车窗,想去接这落下的雨滴。密集的雨声拉回了我神游的思绪。

在瓢泼大雨中,回安溪的路愈发漫长。多么企盼那晴好午后的喝茶时光啊!

丫头在微信里告诉我,我在福州的这一天,她窝在家里,睡了个长长的午觉,觉得已经睡过了三天三夜。她正蜷缩在摇椅上调拨着她的吉他,精神倦得很,心里空落落的。

车到安溪,依然风大雨急。蓝溪边的树倒了几棵,小区大门墙角下的茉莉花,浓绿之中,星星点点的素白。

那些沉浸在生命里的年华已喧嚣在黄昏里,刻成又一圈年轮。

这个夏季,又是如何倏忽就喜欢起来了呢?人真是一种善变的生物啊。在人一生的时间中,某些既关联也不关联的事一定悄然发生着。

“你到家了?家里还有盐米茶吗?我此时需要它来解救我。”微信里又传来丫头的信息。

从什么时候起,丫头也依赖上了盐米茶?

我们各自成家后,阿嬷每年总会炒制一批盐米茶,让我们每人带一陶罐回家,以备不时之需。

陈家有这样的一个传承:女儿出生的当年,精选最好的茶叶炒制成盐米茶密封起来,等到女儿出嫁时拿出来做嫁妆,作为女儿走进夫家用来敬奉公婆的第一杯茶。阿嬷出嫁那年,伴随她走进陈家的也有那一罐盐米茶。

那一粒粒精选出来的盐米茶,都封存着一个家族对晚辈不得不晓谕的心事,还有诸多的恩慈。这经过烈火和时间洗礼后的茶,味道甘醇古雅,像沉稳、睿智、豁达的老者,充满对万事万物的包容;也象征着一个女孩成长的过程:由天真、稚嫩走向成熟、圆满的人生。

从阿嬷跨进陈家的那一天起,炒制盐米茶便成了陈家的家规。阿嬷说,铁观音这神奇的树叶,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是印在戴云山脉的星星,它们眨着干净的眼睛看着我们,守护着这山山水水。

学会炒盐米茶是陈家女儿出嫁前的必修课。

茶园里遍地绿意,天空蓝得醉人。我听见有风扯动乡间的风铃,吹红怀旧的灶膛;我看见故事在铁观音叶脉上生动易感地演绎。

“丫头,我们来炒盐米茶,你看好了。”阿嬷一脸严肃地说,生怕我学得不认真。生火热锅,锅热了后,伸手抓一把日常煮饭的白米,再抓一把陈年铁观音茶叶,在热锅中不断翻炒。炒到米变得焦黄,空气里有淡淡的炒米香及幽幽的沉香,再撒入食盐。最后加入热水,煮上一碗香香的铁观音盐米茶。

“丫头,吃坏肚子时,就这样炒上一碗盐米茶喝,就不用找医生了。若是肚子胀气了,不舒服,也喝上一大碗。”锅里传来“噗呲噗呲”的声音,空气里多了甜甜的味道。

那个午后,一枚最饱满的果实,由阿嬷的手传递到我的手,在我生命中印下了守望和坚韧。

盐米茶滋养着我,伴随我成长,肚子不舒服或中暑时常需要喝它。而今我自己做了妈妈,女儿肚子不舒服时,我常如法炮制来给孩子喝。

“今年吃甜甜,明年生后生”“新娘娶到后,家财年年富”“今年娶媳妇,明年起大厝”“新娘生水真命好,内家外家好名声”“姑拿甜茶来相请,让你金银整大车”。

走进夫家敬奉盐米茶的那天,听着来自长辈的声声祝愿,我恍然明白阿嬷常说的那一句话:“你爷爷一辈子只爱喝盐米茶。”

“回老家,炒制盐米茶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回来了。”哥哥头也没抬,专心炒着盐米茶。

“嗯。回来了。”

我端起哥哥刚冲泡好的茶,一口接一口地喝,直到茶水润入胃里,感觉整个人从丹田开始暖暖的。

炒盐米茶是一件很费手力的活。平时也是在急用时,才会临时抓一把盐、米和茶放到锅里炒,冲泡一碗救急喝。

“香儿,你全身是汗,又疯跑去了?这死孩子,快去冲一碗盐米茶喝下去,这样就不会中暑、肚子疼……”阿嬷半恐吓半认真地说。

入夏,浩荡的阳光里,几声蝉鸣,几串脚印,一身洁白素装,一只竹编茶篓,于行行绿丛中去摘那一粒粒绿色的梦。

我始终无法走出那些日子,朝侍茶园,暮看云。在曙光乍泻的清晨、在夕阳归山的黄昏躲进茶园,成熟的茶香浓浓的、暖暖的,便是走进了阿嬷那淡淡的目光里。

我生活的山城,午后常有不期而至的雨。晚饭后,我会在茶室喝一会儿茶。

雨后的夜晚,仍夹杂着几许暑热。日落了,阳光从西侧平行射入茶室的落地玻璃窗,金色的光柱如箭一般。窗下的茉莉花,小米粒一样的花苞披上了霞光,若有若无的香气便飘了过来。

我在霞光中的茶室里坐下,拿出透明玻璃壶,煮上一壶盐米茶。琥珀色的茶汤入口,缓缓聊着天。那样的日子里,我不打算出远门。我想认真待在山城的夏季里,待在有阿嬷盐米茶的暖香中。

茶在闽南不叫“喝”,叫“淋”或者“吃”。“吃茶”有一种带劲的烟火气,听来就能感受到那热腾腾的暖意。

安溪的大街小巷随意可见茶店,当街的、不当街的,闹市中的、僻巷里的,大的、小的,都能给人一种家的感觉。

阿嬷是很好客的。夏季里,走人家、扯闲话的邻里乡亲来了一拨又一拨,她的盐米茶也就煮了一碗又一碗。阿嬷的盐米茶在村里煮出了水准,称得上半个“医生”,邻里们都爱喝上一碗,家门口每天自然客人不断。暑热的农忙时节,阿嬷更会煮上一桶放在门口。村里的老少妇孺下田干活时,路过我家门口,便会停下喝上一碗。阿嬷也不知疲倦地一天一天炒制盐米茶,一桶一桶放到门口。

“阿嬷,怎么就我们家门口放盐米茶。”

“天本就热,还要下地干活,更容易中暑,染上痢疾。喝上一碗会清热解暑。”

“怎么就我们家煮?”

“这是从你太奶奶那时就传下来的。”

阿嬷煮的盐米茶用的都是自家茶园采摘下来的茶叶,煮出来别有一番滋味。那时我家里不是富裕人家,一家十几口人吃饭,米是不够的。每到夏季,阿嬷每天从一大家子三餐中抠出那一小半碗米,做盐米茶供人喝。

阿嬷总说:“一克草一点路。人,量有多大,福就有多大。”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上喝盐米茶的。我小学就到异地求学,遇到肠胃不舒服,便会冲上一泡阿嬷炒制好的盐米茶喝,一边回忆着阿嬷炒盐米茶的样子。开学离家前的一晚,母亲总会坐在灶膛前烧火,阿嬷总会站在锅前炒盐米茶。我就坐在母亲身边,一边盯着灶膛里的火,一边看阿嬷炒茶。母亲会轻轻叫醒瞌睡的我,片刻工夫,一锅暖香暖香的盐米茶就炒好,香气溢满整个老屋,飘出燕尾脊。

长大后,翻书多了,恍然间好像明白了那一碗碗盐米茶的意义。《神农本草经》有云:“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本草纲目》一书中指出:“盐为百病之主,百病无不用之。”

我出生第一口水,阿嬷喂我喝的是盐米茶,于此找到了我爱盐米茶的事由。

阿嬷说,爷爷在世时最离不开盐米茶。

人常说,三岁看老。一个人三岁之前几乎没有记忆,可我却清楚地记住了我三岁前的几件事儿。

这几件事融化在我的血液里,深入骨髓,最后变成了一幅幅清晰的图画。

母亲是1980年生下的我。那年初秋的一个清晨,母亲挺着个大肚子,跟随爷爷去到离家不远的稻田,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8点不到,母亲就开始肚子痛,8点刚过一刻,就生下了我。我是母亲的第四个孩子,在我之前的第三的孩子夭折了。

“这丫头不愁吃的。一出生就割稻谷了,饿不着。”

“就用今年新割下来的稻谷炒盐米茶,给这丫头存着。”那天,爷爷出奇地开心。他放下手里的镰刀,卷了旱烟抽上,还拿过来阿嬷给他泡好的盐米茶,让母亲喝上一口。

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这件事。她说,当时差点把我生在稻田里,如果我性子急一点的话。我无数次脑补这样的一幅画面:初秋季节,平旷的稻田上一片金黄,一个怀着足月身孕的中年妇女,身子艰难地向前倾斜着,手握着镰刀艰难割着稻谷。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有点暖暖的,镰刀下的稻谷哗哗地响着。

母亲总说,我是早上生的,但是贪睡,估计是生下来还没睡醒,所以从小就慢吞吞的,爱犯迷糊。经年后我更加地相信,原来一个人的性格命运,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安排好了。

日子如同一部旧电影,里面的情节跟现在无关,可那份酸楚的味道却是真的。我用力地絮絮叨叨、碎碎念念,想描述一份担风袖月、百岁无忧的生活,却硬生生戛然而止。

我向往的生活,应该保有玻璃般的底色,简单,干净,剔透,无须伪装。这种向往,即使白发苍苍也会依然赤诚,却始终无法到达。

记忆中,儿时几次半夜里醒来,总看到爷爷在清冷的夜光下磨镰刀。

“阿公,怎么不睡。”

“稻子熟了,该收割了。镰刀磨好了,才能收割好稻谷。”爷爷蹲在屋檐下,用手舀一捧清水滴在青石上,刀刃被蹭得霍霍地响。

“稻谷收割完,种上地瓜,这样一年勉强能够一家口粮。”

“忙完田里的,有山上的茶园要去忙活。”

“……”

爷爷个子瘦小,有点微微驼背,一到热天就穿一条粗布裤子,上身是蓝色的粗布汗衫,脚上永远是赤脚。爷爷的衣服从没有新过,上面的一块块补丁洗得发白。

辛苦种地,为的就是把庄稼全须全尾地收割进家。要赶在黄透之前,更要赶在雷阵雨、冰雹之前,多收一些算一些。没人能从我们手里夺走近在眼前的丰收。田家儿女各当家,割麦的割麦,放牛的放牛,做饭的做饭,懒人是要被笑话的。

农忙之余,爷爷会出去做挑工,赚一点钱补贴家用。

那时的安溪,很多精壮劳力会在农忙之余去做挑纸工。一条扁担、两箩筐粗纸,一担重量通常在一百斤。挑一趟能挣到一块钱,每月能挑四趟的话,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靠着这份收入,能换回一家一年的盐油,维持一家老小的日常生活,偶尔还能改善一下生活,年节时换回一点鱼干之类的海产品。

从感德镇一路出发,爷爷挑着那一担粗纸到湖头镇的渡口。有时,他会一路挑着过龙门岭,到厦门。那时候的路大多是泥巴路,晴天还行,下雨天挑夫就苦了。几百里的路,爷爷挑着一百斤重的粗纸,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厦门港口的?

每次爷爷动身前一晚,阿嬷总会认真炒制一罐盐米茶,让爷爷随身携带。

我记事起,就记得阿嬷和爷爷是不说话的。每次她要和爷爷说什么事情,不是叫我去传,就是叫哥哥去传。那时小,不懂阿嬷为什么和爷爷总是不说话。但是和爷爷有关的活儿都是她亲手亲为,一日三餐也都是要等爷爷到家上桌才可以开饭。

爷爷在我八岁时便离开了我们,我不再每天睡前陪他喝盐米茶了,我开始在老屋大埕上想心事。

一路走来,光阴重叠,我依稀在记忆里遗失了什么,又在寻找着什么,可终究道不清具体是什么。

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阿嬷给爷爷煮好的盐米茶应该也温暖过爷爷,给他继续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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