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出逃新娘
作者: 唐冬冬冬冬有个堂姐,不到20岁,就要被父亲嫁出去,给哥哥“换亲”。得知消息后,这个堂姐消失了,直到八年后,她才出现……
以下是冬冬的讲述。
待嫁的堂姐,失踪了
我的老家在西北农村,县城没什么产业,村里的人想挣点钱,只能到南方沿海城市务工。
我的堂姐是我二伯家的女儿,十六岁生日一过,就孤身一人去了南方打工。
过年的时候,我总算见到了出门一年的堂姐。我问她在哪里上班,她说在上海。
这一年的新春聚会上,长辈们又聊到结婚的话题。别说是娶县城的女人了,就是娶个村里的姑娘,人家也必须要在县城买房买车,再掏十几万彩礼。我的叔伯们基本都是小学辍学,他们有的务农、有的务工,一年到头不过挣三四万块钱。他们便开始羡慕我二伯,因为他有个女儿。
我爹是老四,对二伯说:“二哥你换个亲呢?”
换亲是我们这里的一种风俗。如果两户人家各有一儿一女,我家儿子娶你家女儿,你家儿子娶我家女儿,彩礼嫁妆抵消。他们围绕这个话题展开讨论,开始计划要找哪户人家“换亲”。
此后两年,堂姐照样是在外打工,每年过年回村一趟。她的哥哥年岁渐长,催婚的声音越来越大,二婶婶唠叨得也越来越多。堂姐十九岁那年春节,已经有人带着儿子登门相亲。
妈妈和我说:“你堂哥似乎已经有看对眼的女人了,整天在家催你婶子把妹妹嫁出去,收彩礼、办酒席、收礼钱,好让他娶老婆。”
过完正月十五,堂姐准备出发打工了。我听说她要走的消息,特意去了趟二伯家,碰见蹲在角落里收拾行李的堂姐。
我冲她喊:“姐,走呀?”
她转过头来,看到是我,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你咋过来了。”
我突然想到二伯要把堂姐聘出去的事,忽然心情沉闷。这是堂姐出门打工的第四年。我猜测明年她回来的时候就会嫁人。但两个月后,我妈突然面色凝重地和我说,堂姐联系不上了。
堂姐一般在月底给家里汇钱,汇完钱还会给二婶打个电话,提醒她钱已经到了,顺便聊几句。
如果某个月工资发放不及时,汇不了钱,她也会打电话告诉二婶。但这个月,堂姐没有汇钱,也没有主动打电话。
二婶主动打电话过去,显示无人接听。随后二婶打了多个电话,对面一直都没人接。堂姐联系不上的消息传开后,村里人议论纷纷。大家都担心,堂姐一个小女孩孤身在外,该不会是出事了吧。那天晚上,一群人聚在一起,竟没有一个说得出堂姐在哪个城市工作。
我低声告知:“我姐说她在上海。”
他们才开始了讨论。有人说,细皮嫩肉的堂姐在外面被大款包养了,没脸接电话。但马上被人反驳,“她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她被包养?”
更多的人觉得,清秀年轻的堂姐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我大声喊道:“报警啊!二伯,赶紧报警啊,让警察去把我姐找回来!”
过了好久,二婶才畏畏缩缩地说:“妮子是在上海丢的,这可是上海啊……”
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被这座遥远的城市吓破了胆。屋里又是死一样的沉默。
二伯愁得在屋子里抽了一宿烟,最后吐出一句:“妮子找不着,咱收朱老三的彩礼可怎么办?”
我这才知道二伯已经把堂姐许配出去,礼都收了。可是堂姐现在找不着了,他竟然还操心钱?我急得上蹿下跳,恨不得上去给二伯两耳光。怒骂声就要脱口而出,被我妈拽住。她冲我摇摇头,让我别乱讲话。
彩礼换婚房,一地鸡毛
朱老三听闻堂姐失踪的消息,上门找二伯讨要彩礼。两个月前才收的礼钱,现在应该纹丝不动,但二伯却拿不出钱。朱老三一气之下,提着一把刀就登了二伯家的门。
堂哥已经二十三岁,算村里的大龄青年,去年他在外面打工,认识个女孩,两个人情投意合,等二伯家车房到位,女方家长才愿意松口让他们结婚。
二伯说:“我上门找你说亲,你说你也想上门和我说亲。你儿子有着落了,我姑娘有着落了,我家后生也有着落了,多好的事儿!”
二婶原来躲在家里不肯见人,此刻突然从院子里冲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诉着,“我老汉说得对,过年还喜气洋洋的,谁知道两个月时间我女儿就丢了。朱老三你说今天非要钱,我们给你,砸锅卖铁也给你。把在县城付了首付的房子退了,把我二十年攒下的那点金首饰卖了,还你!都还你!”
“别,嫂子。”二婶一闹,朱老三反而尴尬起来,“咱都是一个村的,钱你已经拿去给儿子买婚房了,那我继续讨,好像显得我不近情面似的。”
“但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也说了,这钱就是给我儿子结婚的……这样,你给我写个欠条,行吧?以后慢慢还。周围的乡亲们也做个见证。”
第二天中午,我在家吃饭的时候,妈妈突然跟我说:“我早起出门砍柴,看到你二伯一大早就提着大包小包走了,出门打工。”
堂姐刚刚失踪那几天,整个村子都在谈论堂姐到底怎么了。但没过两个月,大家就好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连二婶都不提堂姐的事情了。
入冬的时候,堂哥从外面打工回来,领着一个陌生的白面女人,我知道这就是我即将过门的嫂子。用堂姐“彩礼钱”在县城买的房子已经封顶,堂哥和那女人也筹措起结婚的事情。
第二年夏天,堂哥在县城办了婚礼,二伯也从外头回来,作为新人的父亲在婚礼上发言。二伯黑了也瘦了,像煤块刻出来的猴子,我妈说这是在外头打工受大苦了。
堂哥结婚后,与嫂子如胶似漆,不愿出去打工,养家的担子就落在二伯肩上。
婚礼后第三天,老头拎起行囊坐上南下的火车。他在工地里当小工,一个月挣个五六千块钱,两千用来还儿子的房贷,两千交给儿子花销,余下一千攒着还钱。幸亏二婶在村里种地,不用他养活儿,否则二伯非跳到榨油机里才行。
也许是天天操劳伤到了身体,也许是日日焦心亏损了精神,一天,二伯正搬着砖,突然哀号一声软倒在地上。
工地医务室的医生简单检查一番,说二伯倒是没啥大病,但也不建议二伯在工地继续干下去。
二伯心灰意冷回到村里,不敢对二婶和儿子说明实情,只是说这段日子太累了,回家歇几天。
五六天后,二婶就催着他赶快出门,儿子也从县城打来电话,催他爹赶快出去给他挣钱。二伯无奈答应,正要收拾行囊出去,和他一起打工的青年给家人打电话,说了二伯的事,村里人这才知道二伯是被工地“辞退”了。
二婶见此情景,不忍心逼家里老汉再受苦,让二伯多歇几天。但堂哥不管这些的,只是一味地催促、辱骂、逼迫。
于是二伯在村里四处打听招工,结果还没找到受苦的去处,就咳血昏迷去了医院。
医生给二伯照了CT,肺癌晚期,绝症。诊断结果出来,二伯一家彻底乱成了一锅粥。二婶哭天喊地,堂哥心慌手乱,嫂子面如金纸。反倒是自知命不久矣的二伯面色如常,黑瘦的老脸冷峻得像山。
二伯死后,二婶的精神也陡然衰弱下去,说话走路都轻飘飘的。她还是常常来我家串门,但言语却变得迟缓且含糊。我妈悄悄对我说:“这是失魂了,家里就剩她一个,心里没个挂念的,魂就不知道飘到哪处去了。”
堂哥不关心这些,他有自己头疼的事。他琢磨起挣钱的营生,又不想和妻子分离,只能在县城里随便找点活,一个月勉强两三千块钱,还完房贷就不剩多少了。挣不来钱,媳妇就整天和他吵架,堂哥只能把怨怼发泄在二婶身上。
二婶刚刚丧夫,又被儿子整天嫌弃,只能以泪洗面,发疯一样念叨堂姐。堂姐失踪时的手机号码已经无人使用,二婶就给堂姐的手机充话费,并且在手机上给堂姐发消息、打电话。
有一天她又来我家,哭诉自家儿子无能不孝。我妈被她喊得心乱,干巴巴安慰道:“你就是身边缺个人,遇事找不到人给你做主。”
“以前有小霞在,她可懂事了……”二婶想起了失踪的堂姐。
几天后,堂哥也想起了自己失踪的妹妹。时隔多年后,他们母子二人心中升起虚幻的希望,万一她还活着呢?
说到底,堂哥的困境是没钱,二婶的困境也是没钱,要是小霞还活着,那钱的问题就解决了。
在堂姐失踪三年后,二婶和堂哥总算达成共识,踏上了寻找她的旅途。
失踪八年后,情断回家路
二婶和堂哥去了很多地方。他们首先去了上海的派出所报警,警察问他们失踪人信息。家里户口本上,堂姐的那一页早已被抽走,他们连个身份证号都说不出来。
警察问他们失踪人样貌,他们描述是一个年轻白瘦女人。警察无奈地要照片,两人思索半天,只有堂姐初中毕业的集体照。
两个人失了线索,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找。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我们和二婶一家人吃了顿饭,聊起寻找堂姐的事情。
“明年我和我妈继续到外头找她。”堂哥说着,突然埋怨起二婶,“我妈当初都不知道给小霞多拍张照片,有照片就好找多了。”
过完春节,二婶和堂哥又一次踏上寻亲的路。母子二人在外面,边打零工边找堂姐,挣点钱就赶快寄回家,免得嫂子生气跑路。这次母子二人没在外头寻亲太久,才刚入夏嫂子就闹脾气,让他们回来。
眼见妻子拿离婚威胁,堂哥没办法,匆匆赶回县城,他们一家的寻亲之旅也就告一段落。
堂哥在县城超市找到工作,二婶在村里继续种地,隔三岔五去趟城里,给儿子带点自种的黄瓜大葱。
我本以为二伯一家的故事到此结束,没想到很快听到堂哥和嫂子离婚的消息。在堂哥出门寻亲的那一年,嫂子一个人住在县城的楼房里,自然而然有了出轨对象。
离婚后,堂哥又开始念叨堂姐,但这次就颇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了。他怨妹妹失踪,让他欠了外债,丢了老婆。二婶也念叨起堂姐,说要是堂姐还在,嫁到城里和她嫂子一块,嫂子不至于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
她念多了,念累了,也就不再提。
临近新一年春节,我正打扫新家,我妈突然打来电话。
她用古怪的声音,说了一件让我惊诧的事情。
“你堂姐,二伯家的小霞……回来了,刚回村。”
“那她这几年到底去哪了?”我问。
“我也不太清楚,没来得及问……哎,反正你月底也要回趟村,回来看看你堂姐吧。”
当天下午,我和妻子搭村里人的车回了村,堂姐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村子。
我奔进村里,和我妈简单聊了几句,拎着水果往二伯家走,在他家门口看到了堂姐。
她俏生生站在那里,和八年前一样,高高的、白白的、瘦瘦的。我奔到她跟前,她仔细端详我一番,脸上绽放出笑容,“啊,桂子。”
我也在端详她,她面色很好,衣着干净,不像是受过什么苦的样子,这让我暗自松一口气。
堂姐说,她不辞而别,最初的原因就是她不想结婚。二伯家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大吵闹声,我听到堂哥用愤怒的声音大喊“滚蛋”,接着一个陌生男人从门里走出来。
堂哥怒气冲天赶出来,手拎一把扫帚,“你们还站我家门口干什么!说了滚蛋,就赶紧滚!”
“我们会走,但请你放尊重点!”堂姐丈夫王强向前一步,堵住堂哥。
堂哥隔着王强恶狠狠地对堂姐说:“就因为你让咱们家欠了那么多钱,现在还没还清。因为你,我老婆也走了,咱家血脉要绝了!”
王强言辞犀利,“她为啥不回来?你们心里不清楚?她怕回来就被你们给卖了。”
二婶跟在堂哥后面,老泪纵横,“我是小霞亲妈,我卖她啥呀?”
“用女儿换彩礼,这不就是你的做法?”
“嫁闺女那能叫卖?!”
堂姐大喊一声,声音几乎震碎天上的云,“够了!”
随后她便像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虚弱地握住丈夫的手,对他说:“我们不争这个理,强子,咱们走吧。”
她丈夫点点头,一声不吭地牵着她转头往村口走。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舅妈唏嘘道:“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
堂哥也气愤道:“以后我就当没有这个妹妹。”
我看着堂姐离去,她没有被拐卖到山里,没有被车撞死,没有当富商的小三,也没有被掏空内脏,在另一个地方好好活着。
她说,自从她八年前离开,就没想过回来,是王强劝她回家看看。
堂姐刚回来时,我以为是母女团圆、兄妹团聚的好事,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她失踪后,家人已经忘记她。她回来后,家人又唾骂她。堂姐不情愿地回来,又悲伤地离开。
这次,她没有回头。
编辑/刘绮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