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伴

“吱嘎”一声，803病房的门被推开，盛龙就注意到了这对老年夫妇。不但盛龙如此，整个病房也一下子安静了，都静静地望着门口，像是以某种特别的仪式在迎接着他们。

一个瘦小的老头推着一个胖胖的、白白的老太太进入了病房。之所以引人注意，是这两个人的外形和肤色反差实在是太大了。老太太皮肤白皙，脸上皱纹很少，像养尊处优的富太太。而老头呢，皮肤都成了包浆的铜色。这样的搭配，无异于旧社会的阔太太和长工或者家里的三轮车夫，其身份高下立判，一目了然。猛然一见，这种反差，还真有小品的喜剧效果。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根竹棍，在不停地晃动着，像是盲人探路。老头弓着背，背上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推得气喘呼呼。按说，医院的走廊、过道、上下电梯，都是宽平坦的，从电梯口到病房，也不过百来米，怎么着都不至于气喘呼呼。盛龙却理解，虽然路途短暂，但是真要走过来，也与过雪山草地差不多。

盛龙自认对本市很了解也很熟悉。本市的街心花园，是最繁华的，没有下穿和立交桥之前，据说，人流、车流量，位居亚洲前茅。本市的文化宫，是最热闹的，古董市场、各类民间歌舞社团，一天到晚在这里“咚咚锵”。本市的第二人民市场，从天亮开始，小商小贩，采购的市民，摩肩接踵。然而，到了本市这所三甲中医院，盛龙才明白，街心花园、文化宫、第二市场这些地方，还真没有办法和中医院相比。论拥挤，论忙碌，论交易额，中医院绝对独占鳌头。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如今的人，动不动就骨折，动不动就扭伤这里那里。中医院也许是全市最拥挤的地方，用水泄不通来形容，也不为过。就拿走廊来说，过道两边全是加的简易病床，上面躺了一溜病人，陪护没有地方去，就坐在病床上，这样一来，过道基本上被堵死了，路过的人，只能见缝插针，在腿与腿、脚与脚之间，寻找下脚的地方，如同跳芭蕾舞和走钢丝，摇晃着前行。单手通过都如此艰难，何况，要推一个轮椅，更何况，轮椅上面还坐一个体重至少超过140斤的老太太。除了要不停地喊“让一让”外，还得用手不停调整轮椅的走向，以免撞着那些打吊瓶、兜着胳膊、打着绑腿的病人，路过床头柜卡着的地段，还有可能连人带车抱过去。这样的工作量，放在这个瘦小的老头身上，其难度可想而知。

老太太的床位在804，也就是中间位置。进门口的地方，也是住了一个老太太。盛龙老婆住的805。老太太被推到804床前，拿着竹棍拄地，踞着步子，老头连忙上前，连楼带抱地把老太太弄上床。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床位如此紧张，过道、走廊上的病人，有的都快出院了，还没有捞到一张，这个老太太，刚来就直接入住病房，盛龙感叹，人不可貌相。

老太太喊：“摇高一点！”老头来到床尾，费力地扯那个弯弯的摇杆，“吭嚇吭味”几下，老太太就坐了起来。老头连忙把开水杯递给老太太，老太太喝了一大口，说：“凉了！”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正是6月底，天气最热的时候，医院24小时都开着空调，哪怕病房门关着，房间里依然能够感受到空气中那份燥热。病友们大多是喝凉透了的白开水，而这个老太太，偏偏还说开水凉了。老头默不作声，这杯水，应该是从家里带来的。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走了多少路程，如果按这个天气来说的话，就算过去了三四个小时，这个时候喝，也是不冷不热的刚刚好。老头没有反驳，接过杯子就往外走。盛龙说：“开水房就在出门左边，几步路！”老头笑着点头，说好！这是老头进屋来，说的第一句话，简单明了。老太太咋唬：“听清楚没有？”老头还是一脸笑，说：“晓得了！”不一会儿，老头接了开水后回来，顺手放到床头柜上，说：“滚烫，等一会儿再喝！”老太太不置可否，或许就是默认了。

老头就安心地坐在陪护椅子上，看着老太太，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了。老太太在床上动了几下，看看大家，都在安静地看着她，就准备说点什么。盛龙想，这个老太太可能会说“感谢大家的关照”“给大家添麻烦了”之类。都知道，住院以后，有很多不便，特别是睡觉，是一个大麻烦，手术后的病人一个晚上都得输液，陪护眼睛一直盯着，要随时呼叫医生、护士。而有的病人，麻药一过，痛得呼天抢地。就如自己老婆，昨天晚上吵闹了一整个晚上，老是喊伤口痛，一时要这么睡，一时又要那样睡，总之，床摇高了，她喊不舒服，放矮了，也说不舒服，自己睡不着，也不让陪护睡，主打一个折腾。这个老太太刚入院，还没有做手术，目前还没有进入那个阶段，只看眼前的情况，盛龙觉得，老太太的折腾少不了，不觉为老头捏了一把汗。

老太太没有对大家说什么客气的话语，大家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失落。行客拜座客，英雄拜豪杰，初来乍到，怎么着都该有一个低的姿态吧。

老太太转而对老头说：“我要尿！

803床的老太太终于看不下去了，为老头打抱不平：“看把老头累的，咋不了再上床呢？也耽误不了几分钟嘛！”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回答：“刚才不想，现在想了！”说完，老太太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说：“走！”

在医院，病人无尊严，老太太说的“尿”，是本地方言，撒尿的意思。如果在大众场合有女人这样说，不论年龄大小，都会被认为没有教养。如同在街上遇着某一个人，你没有搭训或者交流的欲望，就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在病房这种狭窄的特殊环境下，病人之间，一般都是自来熟，一见面就可以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再者，到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满身绷带的病人。还有陪护，横七竖八乱躺的，甚至倒在地上就睡着了，每个人都穿得体面，但是在这里，衣不蔽体也司空见惯，无须穷讲究，五花八门的现象多了去了，为了活命，那些所谓的尊严，根本不值一提。这个老太太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也没有把大家当外人，她我行我素，随心所欲地指挥老头，跟在家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老头不吭气，把竹棍递给老太太。盛龙连忙过去帮忙，把轮椅推近床边，老太太在老头的搂抱下，坐上了轮椅，老头就推着她上卫生间。

803的老太太小声议论：“这老太太太过分了…太…”还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于是在嘴里打了几个“啧啧啧”。803老太太的遭遇有点不可思议。一个周末，几个老同事邀她打麻将，走在滨江大道的时候，人行道上停了一辆小车，这里是某个事业单位的大门口，开车的男人在与门卫说什么。老太太就绕道，意欲从车尾绕过去，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却开始倒车，老太太一惊吓，反而木讷得站住了，小车就这样直直地撞上了老太太的右边胳膊。老太太顿时倒在地上，也把开车男人吓着了。见老太太没有大碍，那个男人便主动联系了老太太家属，表示承担一切后果。每当有来人探望的时候，老太太就讲事故经过，末了，总是笑眯眯地来几句结尾：“你说我好霉嘛，打个麻将，走路走得好好的，被撞断了胳膊。那个男人也霉嘛，那天刚办了退休手续，去门卫拿东西，就偏偏把我撞了！”探望的人劝：“人没事就好，安心养病。反正有人负责，有人给钱，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要急着出院，靠时间慢慢来熬！”在亲戚朋友的劝说下，老太太在医院已经“熬”了一个月了，每天就是输一瓶液体，然后打电话聊天，饭点到了，那个开车男人请的护工就来给她打饭。隔三岔五，一大早她就给女儿女婿打电话安排自己要吃什么，中午的时候，女婿和女儿就来医院送饭了，有时候是冬瓜炖排骨，有时候是番茄丸子汤，老太太胃口特别好，不几分钟，就吃完了，女儿女婿收完碗筷就走了。护工基本上无事可做。老太太以前是一个小学老师，话特别多，根本不需要护工陪着聊天。盛龙看来，整个医院，803的老太太活得最潇洒，这个病房，就数她最活跃，整天基本上嘴就没有停过，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吃东西，她的慰问品，已经堆成了小山，苹果啊、香蕉啊、提子啊、芒果啊、李子啊、桃子啊、橘子啊、广柑啊，一袋擦着一袋，像一个水果小超市。她把这里当养老院了。

盛龙老婆看了盛龙一眼：“还别说，这个老太太有福气！”盛龙没有接腔，他也不得不承认，有这样的老头，老婆不白白胖胖才怪。803的老太太，也没有接腔，她把苹果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盛龙老婆小声说：“我也想……尿！”老婆刚好六十岁，在803和804面前，显然还是一个小妹。再加上，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自然就没有804那样的脱口而出。盛龙和老婆住的是单位房子，一楼。一到热天，就比较潮湿，蚊虫就特别多，远在省城安家落户的女儿给他们买了一顶蚊帐。这个蚊帐像一个小帐篷，把整个床都罩住了，进出就靠一道小门，拉丝的。老婆睡迷糊了，下床上卫生间，只把拉丝拉了一半，就往外伸脚，没有想到，被蚊帐挂住了，于是摔在了地上，致左边膀子肩胛骨粉碎性骨折。这在医院，属于比较重的一类，昨天手术后，膀子上还插了一个导袋，把里面的淤血等导出来，导袋放在地上，紧邻804床，血肉模糊的看着疹人。老婆的上半身，两天内基本上不能动弹，因此，小便只能在床上解决。每当老婆要小便的时候，盛龙总是眉头紧锁，有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

盛龙把隔离帘子拉得哗哗响。这个时候。804老两口回来了。看见盛龙拉帘子，不明就里。盛龙不好意思，连忙端着便盆进了帘子，昨天手术出来，老婆至少输了十来斤液体，一泡尿的动静很大，尿骚味直冲鼻腔，盛龙强忍着恶心和呕吐。尽管什么也看不见，804的老太太还是偏着脑壳往这边看。等盛龙把便盆清洗后，回到病房，大家都在假寐，盛龙也躺了下来，年过六十，精力不济。晚上没有办法深睡，再者医院的、周边的伙食，根本不合他的胃口。盛龙父亲住院那一年，盛龙去陪护了一个月，到后来，闻着医院的味道，就反胃，一段时间内吃什么都没有胃口。至今，落下在医院里什么都吃不下的后遗症。老婆住院后，他情愿冒着烈日，多走几条街，每餐都是到离医院很远的馆子就餐。这才几天，就感觉到了疲惫，面相一下子就沧桑起来。躺下也睡不着，满脑子胀胀的，乱乱的没有头绪。不像这个老头，躺在陪护椅子上，只一瞬间就扯起了鼾声。

迷迷糊糊的，804老太太的声音，把盛龙炸醒了。老太太说：“老子饿了，还不去买饭，想饿死老子，信不信老子马上打110，让警察把你抓去坐牢！”

这声音很突兀，听得盛龙心惊胆战。这是出了多大的事情啊，还惊动警察。盛龙睁开眼睛，迷糊地问老太太：“他犯了什么罪？”

老太太鳖了盛龙一眼，眼望天花板：“别以为老子不懂法，他这是虐待！”

盛龙接不上话，看见老头也被炸醒了，他翻爬起来，揉了一会儿眼睛，没事人一样，不慌不忙地问：“想吃啥？”

老太太没好气地说：“饿不死就行，我还能吃山珍海味啊，还能吃飞机大炮啊，腊肉箜干饭！”

老头汕让地笑。腊肉箜干饭是本地的一种吃法，把腊肉颗粒、四季豆、土豆等等下锅炒一会儿，再把六成熟的米粒盖在菜上，用大火箜蒸，等饭菜熟后，一块儿搅拌翻匀，饭菜搅和在一起，味道独特，不用什么下饭菜，这样的伙食，既是饭也是菜。在农忙季节，这样的做法，风靡乡村，也顺势刮到了城里。盛龙也知道，在城里，这种吃法也只在家庭，餐馆根本不可能有卖的。老太太这样要求，显然是故意刁难老头，对他睡得猪一样的没心没肺的报复。

老头马上行动，去医院食堂买了一碗刀削面回来。老实说，医院食堂的伙食不怎么样，每逢就餐时间，就连803床的老太太，也刻意交代护工，去外面餐馆买吃的，用她的话说：“怪难吃，还贵得离谱！”随后，就是803老太太的吐槽，先讲自己的命运，本来有机会当行政干部的，自己却没有去，弄得现在退休工资少了一两千块。又说，进了医院，就像牲口进了屠宰场，伸不伸头都挨宰，人家刀子磨得透亮，不剐你一身皮，总要脱你一身毛，反正跑不脱。看见护工端回来清汤寡水的饭菜，说起了脏话：“啥鸡巴两口子哟，卵的。我在这受罪，他却连看都没有来看一眼，这个时候，正在家里卤猪头肉下酒，哪还管老子的死活！”803老太太喋喋不休，没有人搭腔。

见着刀削面，803老太太别过脸去。闻着这味道，她就反胃，更不用说吃了：“比猪食还难吃！”

804老太太却吃得津津有味。呼味呼味的，喝汤的时候，还吧唧了几下嘴。盛龙老婆见状，喉咙咕嘟咕嘟几下，小声嘀咕：“我也想吃刀削面。”入院后，盛龙老婆的伙食，都是盛龙在小炒馆子吃了后，专门小炒一份荤菜端回来，受803老太太影响，对医院食堂的伙食一直不屑一顾。现在却突然要吃医院食堂的刀削面，真是日了怪了。

老太太打了一个饱隔，非常满足的样子，望着老头，问：“多少钱？”

老头说：“八块，加盒子，一共九块！

老太太盯着老头质问：“这个盒子要一块？”食堂的盒子是最简易的那种一次性纸盒子，软塌塌的。装上食物后不能端只能捧。老头很无辜：“人家是这样卖吃饭没有？我刚开完的，我有啥办法！

老太太左右望望，寻求着声援：“这不是抢人嘛？一天都得三块，在医院躺几天，光算盒子不都得十几二十块嘛！”老太太抽了一口冷气。老头接过盒子，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喝完，笑着对老太太说：“汤也是钱买的！”

老太太突然问： “你吃的啥好东西？

老头说：“我吃好了的，你莫管嘛！”老太太狐疑地看了老头一眼，不说话了。她的冤屈得到了803老太太的响应，对老两口这笔无谓的开支深表同情，开始出谋划策，她说：“医院门口斜对面，有一个小卖部，里面有一些不锈钢的碗筷，一个才四五块，你去买一个大的，下面装饭，上面装菜，可以一直用，多好，省得花这冤枉钱！”

804老太太笑了，咋唬着老头：“听到没有？”老头抠着脑壳，把本来就不多的头发，搞得更加凌乱，嘿嘿地笑。

正说笑间，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进来了，他胸挂工作牌，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的后面跟着一个白大褂医生。白衬衣直接走到804病床，对老太太说：“幺娘，吃饭没有？我刚开完会，马上赶来了。”老头也站了起来，说：“吃的刀削面！”

老太太坐直了身体，对白衬衣说：“毛子，你喊医生马上给我看看，我准备明后天就回家，家里的鸡、鸭、猪，还等着我喂呢，刘老五那人恍得很，几天不回去，莫给我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