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医
作者: 张瑞明我父亲不是口外人,他生于河北安国,年少时随我爷爷贩药材,熟谙中药的门道。十五岁那年,家道殷实起来,我爷爷出重金请了高人,把我父亲先后交给马铁掌和牛一针,学习推拿和针灸,成就了后来的“口外名医”张一元。
口外苦寒,地广人稀,却是躲兵荒的好去处。我父亲十九岁时过独石口上了坝,药箱、针包、毛毯,就是所有家当。有手艺的人吃香,他娶了平定堡大户人家的闺女,这个漂亮女人就是我母亲。从我记事起,我家就像个蜂巢,十里八乡的病人群蜂般聚过来,门槛都快被磨平了,一盘大炕这个躺下那个起来,一天到晚不消停。犯了白头风、霍乱的,吐着白沫,躺着进来,站着出去;扭了腱子、岔了气的,背着进来,走着出去。那时穷人多,我父亲治小病免费送人情,看大病至多收一块大洋。
我九岁那年,正在院门口和几个伙伴“砸阎王”,北面的草地上刮过来一股旋风。旋风里裹着一匹棕色矮马,马上是个高大男人。那人勒住缰绳,口气生硬地打听张一元家。我仰视这人时,就记住了他的模样,他膝盖以下套着棕色长筒马靴,身穿深蓝色蒙古袍,扎着黑色腰带,光秃秃的大脑门儿,脑后的马尾辫像芨芨草般坚硬。
这人自称乌鲁斯,说他的主人巴图王爷病重。巴图王爷乐善好施,虽远在后草地,但坝上无人不晓。来人名号一报,我父母都傻了眼。事不宜迟,父亲收拾好药箱就要上路,母亲使了个眼色,把他叫进西屋。来人一脸凶相,母亲让父亲留个心眼儿。父亲说:“我除了药箱、针包,兜子比脸面都干净,人家能图我啥?”父母正在悄声争执,门口冷不防飞进个东西,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吓得母亲蹿到了炕上。门外,传来乌鲁斯浑厚的嗓音:“我先走,桑根达来见。”我父母追出去的时候,乌鲁斯已经骑着我父亲的高畜马走了,留下一匹蒙古马。
高畜马是白马,高大威风。蒙古马是棕马,矮小卑微。我和母亲都认为父亲吃了亏,但父亲不那么认为。在去桑根达来的路上,走草地,过戈壁,这匹马劲头十足,从未掉过链子。马背上除了我父亲,还有一整条烤羊腿装在口袋里,那是乌鲁斯带来的礼物。本来,母亲想割一条肉给我吃,可父亲不让,他怕治不好王爷的病。他在药师佛的画像前立过规矩,病不退,不受礼。
去时走的是西路,西路短,荒凉,人烟少。到达贡宝拉格草原时,红扑扑的日头栽进草窝,草地上起了一层飞虫。再往北走,暮霭中有个圆鼓鼓的山包,石块垒砌的敖包上插着一杆苏勒德。山包北侧,有一间孤零零的蒙古包。我父亲知道蒙古人好客,想借宿一晚。接待他的是三十岁的森扎和他年迈的父母。一家人很热情,森扎递奶茶时,我父亲瞅见他手腕上有个疙瘩,糖枣般大小,一问,得知是去年秋天打草时落下的。我父亲让森扎咬住一把木勺,左手捏住森扎的手腕,右手拇指推疙瘩,就像木匠在推刨子。推了十几下,森扎闭眼咧嘴,额头冒汗,再睁开眼时,手腕平了。一家人惊呆了,为答谢恩人,决定烤羊腿招待。我父亲不得不解开口袋,亮出随身携带的羊腿。
大家吃了马背上的羊腿,喝了马奶酒,在羊毛毡上小睡一会儿,天就亮了。动身时,森扎把新烤的羊腿装进口袋。于是,我父亲就把森扎家的羊腿带到了桑根达来的王府。巴图王爷的病没有想象中的严重,在坝上地区常见,病灶在肚脐下面,叫“疝气”。我父亲请王爷躺平,用红布蒙住他的双眼,解开针包,亮出火针。那根针挺吓人,一直留存到现在,有半尺多长,自行车辐条般粗细,连乌鲁斯看了都直打哆嗦。我父亲将切好的蒜片摆在王爷肚脐下边,用涂了素油的棉球将火针包好,在油灯上烤红。我父亲口含凉水,猛喷王爷腹部,就势快速出针,直插蒜片,噗地一下,针尖穿透丹田,王爷嗷的一声仰起。这一针下去,比手术还厉害,病灶基本被摘了。
针灸后,我父亲开了两服中药,王爷吃了就没事了。第三天,我父亲执意动身,巴图王爷给了不少金条、银锭,我父亲哪敢收,只要了一块大洋和一条羊腿。我父亲返程时走的是东路,东路长,水草丰,人烟多,他就溜达着给蒙古人看病。到家已是十天后,带回一条羊腿。这条羊腿,不是王爷最初送的那条,也不是王爷后来送的那条,沿途又换了四茬,已经是第七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