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战歌

1996年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毛泽东诗词集》，收录的1927年至1949年的25首诗词中，不论是“霹雳一声暴动”的秋收起义纪实，还是“战地黄花分外香”的革命战争赞美，或是“唯我彭大将军”的高度赞赏，都属于战争题材的诗词，也都是毛泽东的战歌。毛泽东绝大多数的诗词名篇，如《西江月·井冈山》《七律·长征》《沁园春·雪》等，都属于军旅题材的战歌。

最初战歌

赞美革命战争，诗眼是工农武装

“诗眼”一词最早来源于苏轼的《次韵吴传正〈枯木歌〉》：“君虽不作丹青手，诗眼亦自工识拔。”诗人写诗，每一首诗都有诗眼，即表现力最强的关键词句。作为点晴传神之笔，诗眼多是全篇最精彩的词句，也多是诗人想到的第一行诗句。比如，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就是李白看到庐山瀑布最先想到的诗句，也就是诗眼，其他诗句都围绕它遣词造句。毛泽东的诗词也是这么写出来的，他最初战歌的诗眼都是工农武装。

《毛泽东诗词集》收录的1927年至1934年期间的11首作品，是他走上武装斗争道路后的最初战歌，这些战歌无一例外赞美了中国人民反抗压迫的革命战争，其中不乏打了胜仗以后的高歌一曲。比如，1927年9月创作的《西江月·秋收起义》，就是他在初战的胜利喜悦中脱口而出的。据《中国共产党铜鼓历史·第一卷（1925—1949）》记载：9月11日，驻铜鼓的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三团在毛泽东的指挥下，正式打出工农革命军第一面军旗，举行秋收起义。平生第一次带兵打仗的毛泽东，带领工农革命军第三团攻占浏阳白沙后，激情满怀，用诗词直接记录下当时的革命斗争场景：

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

匡庐一带不停留，要向潇湘直进。

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

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

行文的规律是“有事才有言”，诗词更是如此，有壮怀激烈的战场，才有激情高昂的诗句。从诗句紧凑的节奏可以看出，这篇气势磅礴的口语化作品，是从毛泽东的胸腔里直接呐喊出来的，刚健有力且一气呵成。诗词中既有打出的“镰刀斧头”新旗帜，也有设定的进军潇湘路线，还有工农革命军高昂的激情，“霹雳一声”也就永远地回响在中国革命战争史上。写出这种让人如临其境的赞美革命战争的诗词，毛泽东后来解释说，白色恐怖一来，工会、农会都被搞掉，我们毫无办法，只好拿起枪来同国民党打仗。浏阳白沙之战，尽管规模不大，但却是毛泽东平生第一次指挥刀对刀、枪对枪的战斗，而且打赢了，这对一位诗人的激励是可想而知的，这首激情饱满的诗词就是明证。这首诗词虽不属于毛泽东诗词中的一流精品，但它记录了毛泽东的三个“第一”：第一次直接指挥军事斗争，第一次写出军旅诗词，第一次把工农武装作为诗眼刻上历史浮雕。

从《西江月·秋收起义》看，是举起刀枪反抗压迫的工农武装引发了毛泽东的诗情，诗眼就是被毛泽东直接喊出来的第一句—“军叫工农革命”，抒情中心为工农武装；“农民个个同仇”是对诗眼的重复强调。工农武装来自广大人民群众，中国革命战争是人民战争也由此定性。

时隔一年，1928年秋，闻悉以少胜多的工农武装打赢井冈山黄洋界保卫战后，毛泽东的创作灵感被触发，写下《西江月·井冈山》这首赞美革命战争的战歌，诗眼是“黄洋界上炮声隆”，内涵依旧是工农武装，满篇写的也是工农武装。“山下旌旗在望”中的“旌旗”是工农武装，“山头鼓角相闻”中的“鼓角”也是工农武装，“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中的“我”还是工农武装，“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中的“众志”依然是工农武装。可以说，毛泽东走上武装斗争的革命道路后，武装起来的人民和人民武装，就成了诗人创作的灵感源泉和诗眼。

在最初的多首战歌中，诗眼都是毛泽东直接用完整的“工农武装”诗句表达的。1930年2月中旬，毛泽东率领工农红军准备攻打江西省中部重镇吉安，看到梭镖林立、浩浩荡荡的工农武装，毛泽东豪情满怀，行进到广昌时，酝酿出《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并在陂头会议期间写出，压轴的诗句“十万工农下吉安”就是诗眼，是毛泽东最先想到的诗句，其他诗句都是围绕这个核心遣词造句。这个诗眼既写实也抒情，既写出革命队伍的气势，也抒发工农将士志在必得的豪情。尽管后来因敌情有变，红军改攻吉水县水南、吉安县值夏一带，这首诗词已把“十万工农下吉安”的壮丽画卷，镌刻在中国革命武装斗争历史的浮雕上。

《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的诗眼是“百万工农齐踊跃”，描写的也是工农武装。这首诗词尽管是在红军作战失利的背景下创作的，但从“十万工农下吉安”到“百万工农齐踊跃”，革命队伍迅速壮大，毛泽东豪情万丈，一句“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就将革命风暴迅猛卷席中国表现得淋漓尽致，抒发了革命战争的豪迈情怀。诗词中赞美的也都是工农武装。“天兵”是指工农红军；“万丈长缨”是由梭镖的红缨引发的诗句，表现的是工农红军的力量；“红一角”是工农红军的根据地；“偏师”是配合主力作战的工农红军部队；“狂”指巨大的革命力量，这就是工农武装的力量。

《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的诗眼是“唤起工农千百万”。这首诗词记录了两次反“围剿”的战斗场景。1930年10月，蒋介石纠集10万兵力对中央革命根据地发动第一次大“围剿”。毛泽东避其锋芒，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在龙冈设伏，打垮了敌人，第一次反“围剿”以胜利结束。毛泽东在龙冈大捷的当晚一气呵成上半闋：“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唤起工农千百万，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蒋介石不甘心第一次“围剿”的失败，不久又纠集20万大军，对中央革命根据地发动第二次“围剿”，毛泽东心潮起伏，斗志昂扬，又一气呵成，补写出下半闋：“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合稿时，毛泽东发现上下两阙都有“唤起工农千百万”，便将上半闋的这句改为“雾满龙冈千嶂暗”。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唤起工农千百万”就是毛泽东最早想到的诗句，即诗眼。

诗眼是诗人因外界事物触发产生创作灵感后，脑海里进发出来的第一行诗句或第一个词组，成为一首诗词创作的原点。毛泽东初期的战歌，有多篇因词组引发诗情的作品，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些词组诗眼也是指工农武装。比如，1929年秋写作的《清平乐·蒋桂战争》中的“红旗跃过汀江”，是毛泽东看到鲜艳红旗和清澈江水的醒目对映，引发诗情，这诗眼“红旗”实际是指工农武装。“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是根据地人民打土豪分田地的现场素描。土地革命本质上是经济革命，支撑经济革命，依靠的是人民军队，所以这首诗的抒情中心还是围绕工农武装。1930年1月写的《如梦令·元旦》中的“山上山下，风展红旗如画”，诗眼是“红旗”，实际是写工农武装和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1931年夏写的《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中的“七百里驱十五日”，诗眼是这一串数字一“七百里”，即红军从富田地区打到建宁地区的东西距离，用数字记录史实是毛泽东诗词的又一个特色。毛泽东后来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将其作为经典战例重提这场战斗：“走七百里，打五个仗，缴枪二万余，痛快淋漓地打破了‘围剿’。”这15天横扫700里打5仗的主角，是“横扫千军如卷席”的人民武装和武装起来的人民。毛泽东最初的战歌，无论怎么表达，围绕的中心都是工农武装。

即使是“闲赋”的战歌，毛泽东诗词的主题依旧是围绕工农武装。1929年重阳节，他在临江楼写作的《采桑子·重阳》，其中的诗句“战地黄花分外香”和“寥廓江天万里霜”，就是对革命根据地和工农武装的赞美，同时也表达他宽广的胸襟和高度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1933年夏写作的《菩萨蛮·大柏地》中的“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是他对往日战斗岁月的追忆，赞美的也是武装斗争和工农武装。长征前的1934年夏天，他写的《清平乐·会昌》，其中“风景这边独好”的自信，是源于“战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葱葱”，红军战士是工农武装的代表和主角。

从《毛泽东诗词集》可以看出，毛泽东最初的战歌，诗眼都是工农武装。他率领这支工农武装从“敌军围困万千重”中冲杀出来，一步一个血印走向新中国，成为当之无愧的人民领袖。

长征战歌

用万千的磅礴力量，吹奏前进号角

毛泽东最初的战歌除了以工农武装为诗眼，还经常使用“万”“千”这两个对应他伟人气质的数字。在汉字中，“万”和“千”既是数量词，表示准确的数量，又可以跟名词组合成形容词，表达“极多”或“置顶”的含义，比如表达“极多”的“千言万语”，表达时间“置顶”的“千秋万代”等。“万”“千”用在诗词里，是诗人用极量词来表达无限豪情。从青年时代开始，“万”“千”就是毛泽东诗词里的频繁用词，比如《沁园春·长沙》中的“看万山红遍”“万类霜天竞自由”“粪土当年万户侯”，一首诗词里出现3个“万”字，将青年毛泽东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指点江山、改造旧中国的豪情，置之绝顶。在最初的11首战歌中，有6首使用“万”“千”两个数字，占比超过一半。其中《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中的“万木霜天红烂漫”“雾满龙冈千嶂暗”“二十万军重入赣”“唤起工农千百万”，有4处使用“万”“千”二字，“万木”和“千嶂”是抒情，“二十万”和“千百万”是写实，既写出毛泽东迎战的万千豪情，也表达出工农武装磅礴的万千力量。

长征途中，毛泽东写作的诗词也频繁使用“万”“千”二字。《毛泽东诗词集》收录的7首诗词（包括《十六字令三首》）中，有4首使用“万”“千”二字，占比超过一半，也只有这磅礴的“万”“千”二字，能表达出毛泽东长征过程中的豪迈气概。

《十六字令三首》标注的写作时间是1934年至1935年，可以判断是在1935年定稿，即遵义会议之后的作品，所以《毛泽东诗词集》收录的这7首诗词，都表达了毛泽东重新领导革命后的豪迈气概，频繁使用的“万”“千”二字就是明证。

《十六字令三首》其二中的“万马战犹酣”，是毛泽东以山喻马，用万马奔腾之势，描述长征路上的红军队伍势不可当；“万马奔腾”的雕塑感也直抵人心。“万”字除了直接体现诗人的豪迈，更折射出诗人宏大的胸襟和抱负以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

1935年10月，长征胜利在望，毛泽东诗兴大发，在这个月份里定稿了3首诗词，都使用“万”“千”二字。一是《七律·长征》，其中的“万水千山只等闲”和“更喜岷山千里雪”，记录了红军长征途中的艰难险阻和走向胜利时满怀喜悦的战斗豪情，“万水千山”和“千里雪”无疑增加了诗词的张力和感染力，衬托了这支铁流的大无畏精神。二是《念奴娇·昆仑》，其中“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是对“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的历史拷问，表达了“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和平理想与真情，更体现了作为带领中国人民武装斗争领袖的和平思想。三是《清平乐·六盘山》，其中“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除了纪实好汉红军的北上志向，还用“二万”记录了红军长征的里程。

1935年2月写作的《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虽然没有“万”“千”二字，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气概，给人同样的置顶感觉。《毛主席诗词》对这首词的解释是：这首词上下两闋不是分写两次攻打娄山关，而是写一次。这里北有大巴山，长江、乌江之间也有山脉挡风，所以一、二月也不太冷。“雁叫”“霜晨”，是写当时景象。云贵地区的气候就是这样，昆明更是四季如春。遵义会议后，红军北上，准备过长江，但是遇到强大阻力。为了甩开敌军，出敌不意，杀回马枪，红军又回头走，第二次打下娄山关，重占遵义。过娄山关时，太阳还没有落山。

毛泽东给《忆秦娥·娄山关》这首诗词作过自注：“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过了岷山，豁然开朗，转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以下诸篇（《十六字令三首》《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反映了这一种心情。”他提到的这些诗词都使用了“万”“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