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鞋
作者: 张俊我正收拾衣物,奶奶轻轻走进来,塞给我一个黑色塑料袋。我疑惑地打开,居然是一双小小的绣花鞋。鞋子巴掌大,白色的鞋底,细小的针脚密密麻麻而又匀称,紫色的鞋面飘着白色的小碎花,鞋头上一只浅黄色的小蛾子栩栩如生,像要从布上飞出来似的。太精巧了!
我迫不及待地往女儿小脚上一套,不大不小刚刚好。奶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说没想到我产假这么短,紧赶慢赶总算把鞋子做好了。没见奶奶这几天,原来她是窝在家里给女儿做鞋子。当时正值深秋,奶奶也已八十岁高龄,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手上的针茧刺得我一阵心疼。“这是我曾孙女,俗话说‘头双蓝,二双红,三双紫落成’。冬天要有棉鞋,春天还要有单鞋呢,穿好鞋,才能走好路,你们哪个都是这么过来的。”奶奶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笃定。
可不是,父亲、叔叔和姑姑们,还有我和堂弟、表弟、表妹,哪个没穿过她做的鞋。奶奶的话就像一颗小石子,激荡起时光的涟漪,唤醒深藏在我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奶奶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我始终没办法拿她跟地里的庄稼产生联想,但嫁到农村,就等于嫁给了土地,撒化肥,锄地,割麦子,掰玉米,她都是一把好手。而每个农忙之后,奶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鞋子。
做鞋要用白棉布、彩色的布,还有棉线,白棉布做鞋里、鞋底,彩色的布做鞋面,棉线扎进针里,把鞋里、鞋面、鞋底缝在一起。新的白棉布不易得,奶奶平常都悄悄攒着。那些实在没法儿缝补的上衣、裤子,奶奶就拣还能用又适合的地方裁下来,浆洗干净,用来做鞋面。棉线用量大,为了省钱,奶奶就用摘来的新棉花一点点自己纺。
一双鞋要经过十几天甚至个把月的忙碌,先是裁剪鞋样,然后打浆,纳鞋底,做鞋帮,绣花,最后缝制。量好尺寸,先在纸上画好样子,按着样子裁剪好鞋底、鞋帮等部件,再把布按鞋样对应裁好,这是关键的第一步,决定着鞋子是否合适,样式是否好看。然后用面粉熬出稠稠的韆糊,把纸样鞋底放在平整的木板上,摊糧糊,铺上布样,晒干,再摊糧糊,再铺布样,再晒再铺,反反复复,直到达到想要的鞋底厚度。面糊干了之后鞋底硬邦邦的,走针还要细密,最耗费手劲。绣花要先在纸上描好要绣的花样,剪出来,贴到鞋帮、鞋头上,然后用小小的绣花针一针针绣出来,不仅要形似,还要神似才是好绣品。老一辈人说绣花要心灵,奶奶就是心灵。
到了夏天,月色特别明亮的夜里,奶奶就趁着月色赶工。我们都担心她看不清楚扎到手,谁知她飞针走线淡定自如。她说未出阁时,眼睛好,为了省油灯,摸着黑纳鞋底常有的事。我不相信,她就摊开手,给我摸她指头上留下的针孔印。“疼吗?”我摸着那些已经长成瘢痕的印子问。“能省就省,刚开始疼,扎得多了就不疼了。”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笑了笑,又低下头捏起手下的针。
奶奶做的鞋不仅精巧漂亮,纳的鞋底也很坚实,踩在地上噔噎响。我穿着奶奶做的鞋,跨过村里的阳光小路,走过校园的林荫大道,最终走进现在的生活。奶奶渐渐老了,也渐渐丢下往日的针线,经常呆呆地坐在村头一块大石头上,一路往东望。我很好奇,经常猜想她是在看或熟悉或陌生的行人,热热闹闹地长在地里的麦子、玉米、大豆、花生,还是在回忆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几乎占据了她一生的鞋。
在奶奶的凝望中,我抱着女儿再次坐上火车出发,带着她给女儿做的绣花鞋。几个月后,女儿穿着奶奶做的鞋张开双臂瞒跚学步,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幼年的自己,竟有种“时光交错的幻觉”。一晃十几年过去,搬家时忽然发现小鞋子居然不见了。走失的它就像变成了雕塑,一针针一线线,始终崭新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有时候想着想着,仿佛又看见奶奶坐在石磨旁、月光下,一手拿着细细的小针,一手不停地翻转着打了厚浆的白棉布,翻着翻着就翻出厚厚的白鞋底,还有一个个猫头、蛾子、花蝴蝶…
有一次回老家,我忍不住问奶奶:“你为什么心那么灵?”奶奶说:“我心其实不灵,只是手上的针眼比别人多罢了。”
那些针眼里藏着我们人生路上的里程碑。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wxji20251124.pd原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