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隶人
作者: 王诺诺主持人:行 空
主持人说:
假如科技快速发展会推动人类的进化,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本期脑洞问答机提供了这样一个设想:“打工人”在工作压力之下分化成了“植物人”和“动物人”两类,“植物人”一旦被移栽到某个岗位,便会像植物一样终生无须移动,只靠体液循环系统便能保持活力;“动物人”则恰恰相反,在外骨骼和药剂支持下无须睡眠和休息,升级为二十四小时随时移动的“游魂”。
——如果真成了这样,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是社会生产力指数级增长,人类进入更高文明层次,还是……小牛马的第一次反抗?
1
齐爹拖一柄青龙偃月,行走在都市密林中。那是杀人的刀,是开过荤的刀,足足有六十二斤,刀头可拆为三段。
剃头用第一段,薄若银鱼脊,刀刃过处,三千烦恼丝缓缓飘落,头皮只剩一畦发茬;第二段刀“除根”。这城的每一幢楼里,都设工位一千零八十个,每个工位上皆有一颗碧绿的人头,说是人头,人头的下方还连着脖颈子、身子。几十束营养管纵横交错,营养管的另一端,是那地下城市巨胃,一天三次,根一样的营养管将糊状蛋白质、淀粉和水泵上来。根坏了堵了得修,两尺利刃劈下,斩断坏根,换上锃光发亮的新管。第三刃最凶险,刀脊弹开脖子上的三寸条形码,寒芒化作四十一道游丝。齐爹总说这是关二爷传下的规矩——取下头颅前需焚三支电子香,喷一口烈酒,出了毛病、效率低下的脑袋被齐肩切下,工位清理干净,再栽上新植人。
跑鬼的工作就这三项,周而复始。齐爹不知自己活了多少岁,剃发,除根,斩人头一日不能停憩,工分将将足够续费自己的命,续费这把青龙偃月刀。
一刻也不能停。
他有时也会羡慕这些栽在工位上的植佬。不用奔波,也无须精打细算砍下一个头颅能换多少续费的工分,只要连着脑机接口的脑子能转,KPI能完成,对城市运转还有价值,营养液就管够。
能用、好用的脑子占着工位,十根肉指控制着二十根机械手指,高效产出表格或者代码,无须下班吃饭解手,一切由管道根系供给,而齐爹这样的跑鬼负责为他们剃头(头发若太长会堵塞脑机接口)、修管,生产效率真是极高。
是哪个天才想出的这么个主意?齐爹这么想着,冷笑一声,手上重了一些。
“嗯,嗯。”一个细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齐爹双手停住。他日常生活只需接收信号,听觉部件久未升级,一时间以为是错觉,但紧接着又传来了一阵。齐爹自认还没到耳聋昏聩的地步,疑惑着低头寻找,密密麻麻的管道爬满办公室,窗户上的玻璃早被强风吹破。除了一排排了无生气的脑袋,四下无人。没有能动的人。
不能动的植佬也都不能说话,这是最基本的常识。齐爹甩甩头,把脑子中不靠谱的想法奋力甩开。
“嗯……嗯,啊?”
这次终于听得清了,确实是来自下方含混不清的呢喃。他俯下身,将一排人头挨个儿拨弄过来,拍拍脸,翻开眼睑用灯照照。
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太一般的人头。
后颈的皮肤上刺着的条码代表工号:CBGPG0023#。
一颗乍看毫无新意的人头,来自内容BG发行组23号员工。灰绿的肤色看不出是男是女,刚刚被齐爹打理光洁的脑瓢,额头下是一双时不时眨闭的眼睛,远称不上有神。
“我以为说话用的器官早就废了。”齐爹喃喃自语。
他又戳戳这颗头的脸,肉乎乎的,被营养液滋润得很好的脸颊,质感像穿旧的胶皮鞋。
“啊……啊,啊。”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自己弄疼了。
要不要报官?他心想。自己是这个片区三十二栋大楼唯一的剃头匠,照理说,遇到这种异常应该上报的……
齐爹往常清理的植佬都是患病或者老死的,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他记得工作手册里有一章“特别注意”的条款似乎与此相似,但也并不完全相同。
那不如……再等等看?
于是齐爹把那颗人头拨正,冰冷的刀头拍了拍温热的头皮,转身离去。
2
三十二幢楼,三十二乘以一千零八十颗脑袋,逐个扫一遍也得要两年的光景。但这一遭,只过了八个月,齐爹就又回来了。
发茬才长了不到三寸。他心里想着来这幢楼里看看根系管道的情况,目光却一直往植佬的脸上瞟。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他说。
哦。是这里。
CBGPG0023#的工位前,齐爹放下青龙偃月刀,“哐啷”一声,刀柄清亮着地,头还是那个头,脸上却多了一丝血色。
“真是奇了怪了。同一条营养管,给他灌的莫非还是特酿?”
齐爹心中的好奇愈发激荡。虽然自己不似这些一动不动的植佬,每日里满片区来回跑,生活也是同样的一成不变。这个植佬的变化终于让他承认自己这八个月的期待是什么了。这么发展下去,也许会有出乎意料的变故吧?这让他心里痒痒的。
来都来了……齐爹忍不住拿出看家的绝活儿,给CBGPG0023#剃头。刀背贴上后颈,第一招关公拖刀,青龙偃月顺着第七节颈椎游走,激活植佬僵死的痛觉神经,毛孔突然张开。然后是张飞打鼓,刀口在头皮上连续打出一串弹响,四十一道刺激钻入皮肤之下,如此提神醒脑的动作,会让此后数个小时的工作效率暴增。
刀刃转向鼻梁时,使出最后一招双龙出水,刀刃轻轻刮过皮肤,切削的不是汗毛,是植佬眼窝里滋生的泥垢。一道寒芒收进鞘中时,CBGPG0023#竟然打了一个舒爽的喷嚏。
齐爹被吓了一跳。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植佬的身体可以发出这样响亮的声音。
他缓过神来,又仔细看这个不同凡响的植佬,脑后连着的数条管子正把数据从脑子里传到城市的中枢处理器中。他心下一横,将脑机接口处的线路拔出,换上了随身携带的自检模块。
手中的小屏数字运行了一会儿,生成如下结果:
“工号:CBGPG0023# ,内容BG发行组23号员工。运行错误,报错原因:神经元活动异常,耗能异常,工作相关算力遭受挤压。建议处理方式:密切随访。”
“差一点点就得报废了。”齐爹拍了拍刚刚被剃得锃光瓦亮的脑袋,肉碰到肉,响亮的弹响在这间塞满了机器和植佬的房间里回荡。
他发现了什么异常。
是了,这个植佬的头皮很凉,却又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为了保持最高的运行效率,整栋大楼都调整到了体感最舒适的温度,植佬的头只会因为工作而温热,不可能出一头冷汗。
齐爹再次把手放到CBGPG0023#的头皮上,他的脑袋突然往后缩了半寸,齐爹低头细看,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喉结也在上下滚动。
“怕了?”
手上力道又加了半分,植佬头顶的皮上压出血印。脑机接口频闪着蓝光,植佬嘴唇在抖,抖的是“别”字的口型。
齐爹干这行二十年,斩过三千四百颗脑袋,第一次看见植佬怕。
齐爹猛然松开了手。其实他自己也怕,继续捏着那个脑袋,怕这植佬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紧张。
齐爹心脏咚咚跳着,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说给其他人听一般自语道:“等过了临界值,立马上报。”
3
接连着三个月,齐爹月月来这层楼。只是这三次探访中,CBGPG0023#再没显现出什么异常,无论是推他身子、弹他的面,还是拔他的头发,这家伙都始终绿着脸,身后连接着的脑机接口也毫无变化,飞速传输着精确无误的工作数据。
“真没意思。”齐爹说道,“你的脑袋啊,算保住了。也算免去了我一桩麻烦事。”
他长舒一口气,又觉得隐隐有些难过。生活又会回到以往那种没有期待的一成不变上了吧。以后,他大约还是会维持两年一次的到访频率,等到所有植佬的头发都长得盖住营养管了,再来给他们统一剃掉。
齐爹转身,开始给旁边的植佬剃头。
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
越剃,他越心惊。终于,他忍不住去看CBGPG0023#。
不是看他的头,而是看他的腿。
那是一双无比正常的人类的腿,匀称,裸露的脚腕皮肤光泽健康。
但这不正常。寻常植佬一旦栽下便不再移动,腿部也会很快萎缩苍白。CBGPG0023#不可能离开这里,否则早就被自动报警并处理了,所以他……一直在偷偷锻炼?
自己这个跑鬼做梦都想停下,这不用动弹的植佬反而在锻炼自己的腿脚。
想想还真是讽刺。
植佬似乎感受到了齐爹的目光,额角有冷汗密密渗出,又汇聚滑落。
齐爹心情复杂。这植佬竟然产生了恐惧之外的情绪——更加高级也更加隐蔽的“欺骗”,意图通过压制自己的神经反应,瞒过自检模块的审查,免于受死的命运。
齐爹想着,拖着刀佯装离开,慢悠悠锁上楼层门。他没急着离开,而是在CBGPG0023#背着的窗边猫下,偷偷观察。
果然,没过多久,CBGPG0023#竟一边打字输出,一边慢慢抬起双腿做走路状,颤巍巍地原地踏着步。
“好嘛,是耍我呢!”齐爹啐了一口。
话虽这么说,他并未出手干扰。他想看看这个学会了伪装的植佬能做出些什么事。
或者说,能“走”到哪一步。
4
连续数天前往同一幢摩天大楼,这对于一个要管三万多颗头的疲于奔命的跑鬼来说,过于奢侈,也过于反常。
为了能来这里,这些天齐爹拼命给自己提速,堪堪能完成下发的任务,才没让工分排名下降,保住跑鬼这个职业的同时,还在系统上为自己来这里寻找各种理由,避免被发现异常。但路径跟踪数据还是暴露了他。系统不能理解剃头匠为何这么频繁地来到同一层楼,最初怀疑是这里的植佬出了问题,但自检反馈信息和齐爹的工作日志都显示这里一切正常,于是出问题的自然便是齐爹。
出了毛病的植佬会被剃头匠处理,出了毛病的跑鬼也有执行者处理。
于是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傍晚,当齐爹再次来到这座大楼不久,一层的办公室门口传来了几声踹门的响动。
齐爹的手停在刀柄上,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沉重规律,是四爪着地的机器。
执行者的步伐。
这不是偶然,迟早的事。齐爹叹了一口气,转身,再看向那颗绿意盎然的人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他脑中闪过曾经剃下的数千颗脑袋,手起刀落,每一颗脑袋翻滚、坠地,都不过是人脑数据的丢失,很快就会有新的植佬补上。然而,CBGPG0023#太不一样了,齐爹瞥了一眼那颗还在装死的人头,然后转过身来,对门外的执行者亮出了那把青龙偃月刀。
“都说植佬生在工位,跑鬼死于奔波。这么多年,这种奔波到底是为了啥?”他握定刀柄,豪气地说,“我这个赚工分续费的跑鬼,不妨也像植佬那样歇上一歇!”他步伐如虎,青龙偃月刀在身后犹如一道闪电划破空气,带起的风声震耳欲聋。
执行者的身影逐渐清晰,银色喷涂层包裹着外骨骼和动力巨大的马达。这一群机械猛兽绝不会因任何的求情而留下几分情面。齐爹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走得足够近了,看清了,一共是四只,狗型的身子,走兽特有的扑杀猎物时的身形起伏。不仅仅是齐爹这样的跑鬼会害怕,连一屋子五感封闭的植佬都因恐惧而发出了牙齿打颤声。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再靠近一步,我的刀可不客气。”齐爹一边说,一边迅速调整姿势,将青龙偃月刀横在胸前,目光严峻,声音透着强烈的警告。
执行者毫不退让,闪烁的蓝光瞬间将周围的暗影拉长。它们没有回应,只有那双机械化的眼睛,闪烁着计算与冷漠。
齐爹看着它们,嘴唇紧抿,又看一眼刀柄上一刻不停的续费倒计时,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质问这座城市:“续了一年又一年,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看工分排名是多少,晚上睡觉前还是看工分排名是多少,就为了能当个跑鬼。现在我不想看这些了,我活得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