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作者: 宁肯这是作家宁肯以自己童年为背景所写的系列小说之一,开篇就把时光拉回到六十多年前,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以一个工人家庭孩子的视角,以两只鸟为线索串起主人公永与姥姥、父母、哥哥姐姐、街坊邻居之间的往事。对童年时光刻骨铭心的追忆与重塑,重现了那个年代北京市井生活的真切面相。
一
永被一根绳子拴在床上,已经很习惯了。虽说习惯了还是时不时忘了绳子冲向床沿,当然一下被拽住。几乎有回力,扬起四蹄,就像小马一样。若是反复冲击就像做游戏,类似秋千。只是永还从未荡过秋千,不知秋千为何物,更多是冲一次停住就发会儿呆,有时转身趴下试图倒着下床,两腿踢踢打打,有时就睡着了。
邬晓永讲这段往事时已是两鬓斑白,和我一样眉毛都有了一层霜。我们是同道,但我一点不怀疑他讲的真实性,很小的时候我们坐在房上我就听他讲过。我还听过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伯母王莲讲过。有人说人的一生都是在对童年进行治疗,事实的确好像如此,邬晓永不知已对我讲过多少次,最多最详细的一次我疑心他做了加工,那次他从漂了两年的西藏回来,二十五六岁,两年没剃过头,甚至好像连澡都没洗过,又长又卷简直像牦牛。身上满是腥膻味,如果这味道让我守护的人醒来就好了。彼时我正在中关村我姐邬帅的四居室替我姐姐陪护一个植物人,植物人是我姐的丈夫,闻名世界的数学家冯所在。这位鼎鼎大名的植物人,无疑也是邬晓永的姐夫,我们共同的姐夫。那时我们还很年轻,我和西藏回来的邬晓永面对蜡像般的数学家有一个星期光景,话题却一直与植物人无关,与冯所在收藏的欧几里得、阿基米德、祖冲之雕像无关。主要是牦牛般的邬晓永滔滔不绝,同时并置地讲着西藏一个水边的孩子和被缚的自己,两者听上去没任何联系,绝对不是方程,但也很难说没受到冯所在影响。
房间不大,但因为床很大,永的活动空间还是蛮大的。不过绳子取的当然是最短距离,大吗?正面是绿漆窗户和门,门不能向里开,否则开到一半就会被床挡住,可见床有多大。左边床顶到头,右边宽敞,是主要活动空间。不过一个煤球炉子,一些简单炊具,一个小饭桌,几只小板凳也是满满当当。虽然已经是五月,父亲黑色的棉大衣仍挂在钉子上。大衣补丁摞补丁,像梯田或马戏团变戏法的。
父亲是厂里检修工,母亲是挡车工。检修工上班早,永从未早晨见过父亲,每天一睁眼只有母亲。迷迷糊糊把尿,洗脸,在小炕桌上吃东西。母亲一早最忙活,起火做饭,稀饭窝头片咸菜,通常爸爸吃完走了,妈妈洗洗涮涮,快要上班了才叫醒永,又一通忙活,打仗似的,因为自己也该上班了。拴好绳子,开裆裤里绑好厚厚的尿布,小炕桌上摆上玩具,一瓶必不可少的水,随着车间上班铃声匆匆而去。
厂里有托儿所,几十个孩子,要像军队一样齐整。最重的惩罚就是被举到窗台上看下面小朋友吃饭,永每天都被举到高高窗台上。托儿所规定,快到中午吃饭谁都不准哭,可以撇嘴,噙泪,流下来,不能出声,哇哇大哭。餐车一推进来总有孩子激动得狼嚎大哭,阿姨大喝一声:谁再哭就举到窗台上。没哭的孩子不用说,哭的立刻无声流泪。永止不住,阿姨不大喝还好,一大喝立刻崩。饿是一方面,怕更主要,一被阿姨擒住永哭得几乎昏厥,但到了窗台上反而不哭了,看下面小朋友狼吞虎咽。哭,你哭呀,阿姨说,什么时候不哭了再下来吃饭,阿姨的话是矛盾的,明明不哭了。永浑身抖,待小朋友吃完,残羹剩饭,才被抱下,止不住哭,只是不再出声。
阿姨所说不哭,指这会儿。
二
拴永的绳子另一头拴在床与墙夹角处的立柱上,立柱糊了报纸,永能够到的部分撕得乱七八糟,斑斑驳驳,一个大铁钉子弯曲地钉在柱子上,绳子拴在上面不会脱落。另一头绳拴在孩子的背带裤上,到离床沿最近的地方正好悬崖勒马。床上及小炕桌上玩具真不少,老掉牙的拨浪鼓,老掉牙的羊拐,残缺不全的积木、木哨、玻璃球、纸飞机,只是再多也都玩腻了,永看都不看。倒是永远爱玩身上的绳子:解,咬,啃,粗麻绳很有劲道怎么咬也咬不坏。几架纸飞机停在火炉子旁和墙角,无法捡回——每次妈妈一走最先玩的就是纸飞机,明知捡不回来。
妈妈工间会回来两三次,给块馒头或半个糖三角,换尿布,屙了马上洗,开窗通风。绳子不会解开,时间太紧,拴上费劲,永完全习惯。妈妈几乎没时间和永说什么,手里忙个不停,永问这问那,妈妈只是嗯,匆匆离开。
永啃着啃着绳子,有时会突然站起来,不明原因,好像接到什么信号,踮着脚向绿十字窗外张望。视角太低,只能看天空、树梢、偶尔掠过的鸟、窗帘上半部分对面的红瓦、烟囱、圆顶像帽子一样的水塔。
这是个纺织厂,坐落在燕山石化广袤的田野上,尽管是无人的田野仍起了一圈漫长的红砖围墙,与乡村隔开,像城堡,工业城堡。墙外靠厂宏伟的大门有一段小河,河水清亮,水桦蓊郁,映着天,墙体生着一层厚厚的苔藓。
每次母亲都是断然离开,不回头,只偶尔时间有点富余,才会在窗缝稍稍看一会儿。永永远都是盯着窗缝的,有时真的看见了妈妈,四目相视,几乎能看到圆圆的白帽子,厚厚的蓝工作服:“妈妈!”瞬间消失。
母亲也只见过一回永在高高的窗台上。
父亲不同意将永拴在家里,两个大人每天为此争吵,吵来吵去,永也不知自己是想去托儿所还是留在家,最后想去托儿所,母亲不同意。
母亲知道了很长时间永都是在窗台上。
吃残羹剩饭。
三
父亲给永做了一支小手枪,但也只玩了两天就扔到了一边,和一堆“过时”的玩具没区别。孩子注意力太有限了。做了一辆木头小汽车,一只小船,一匹小马,汽车有轮子船有桨,但是都一样,一天就过时了。父亲不管想了什么办法,做了什么玩具永都玩不到一天。最后永最爱玩的就是把玩具扔到地上,听见“当”的一声,永应该是个音乐家。妈妈一走最先扔的都是带响的,枪,船,汽车,小马,哨,拨浪鼓,勺子,小碗,积木。对了,最先是纸飞机,扔完纸飞机才是别的。父亲教永从床沿往墙角扔,这样能捡回来,别处就捡不回了。永偏偏往别处扔,往最远处扔,好像就是不要捡回来。爸爸叠了无数大大小小飞机,晓永不扔了,直接胡噜到地上。
每每唯一留下的是大眼睛的布娃娃。主要永会跟布娃娃说话,边说话边把长裙脱掉,头发摘下来,拧下胳膊、腿,大腿和小腿分开,把脑袋拧下来、脚揪下来。然后再一一装上。有时装不完整,缺胳膊少腿,没有脑袋。每次妈妈工间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又把娃娃拆了?”第二句:“你又把东西都胡噜地上去了!”说多了这样的话,永就像等着这句话似的拆娃娃,装娃娃。
“永,妈妈上班去了。”每到大礼拜周末,妈妈都比平时愉快,“今天下午我们就回家了。”以往永一听会高兴地跳起来,抱住妈妈,妈妈也会让永抱一会儿。今天妈妈和永告别,永头都不抬下,盯着两只小鸟。
爸爸昨天抓了两只黄口小麻雀,麻雀已长出翅膀,但还不会飞。永对麻雀实在是一点都不陌生,每天拴着绳子,站在床上看天,窗外的水塔,红烟囱,麻雀经常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跳来跳去,有时就在玻璃上。天然的都和自己无关,没有任何欲望,和烟囱一样麻木。没想到小鸟就在眼前,在纸盒里,可以用手摸。
昨天爸爸下班回来,扛着一个梯子。
“爸爸,你扛的是什么?”
“梯子。”
“什么是梯子?”
“看见没有,看见鸟窝了吗?”爸爸指着房檐。
“看见了,看见了。”永天天都看见。
“爸爸要上去。”
爸爸蹬上高高的梯子,到了房檐,三只嘴黑的麻雀围着爸爸的头大叫着飞来飞去,爸爸像没看见一样,一只手伸进了鸟窝,掏出了一只小鸟,晃了晃,揣进油渍的工作服兜。一共掏了两只。去年就有同样情景,去年的事永已不记得了,去年永三岁多还不记事。生命并非始于诞生,而是始于记忆,四岁就不一样了,邬晓永清楚地记得那个厂区金色的黄昏以及整个快乐的晚上,明天就要回家,鸟分别放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纸盒子里,一如鸟一模一样,怎么那么一模一样?简直像幻觉。两鬓斑白的邬晓永记得看见两只鸟就像看见镜子,并且没把自己和鸟区分开来,天人合一,人鸟合一,我们这个民族是世界上唯一保有原始感觉的民族,人鸟合一具有人类学意义。我不知道邬晓永是夸赞还是反思,但我们的确像两个白发孩童。反正不管怎么说,永被活生生的一模一样的鸟攫住了,所有玩具都是死的,鸟是活得像自己一样,一切和鸟有关的事都是永抢着做,喂食喂水放置干草永都要夺过来重新放。一刻不停守着鸟,睡觉都要守着盒子,不停地打开看一眼,搂着盒子睡着。
第二日一早没让妈妈叫永就一下醒了,从没有过的事。爸爸正和棒子面,永大喊他来和,重新和,重新放棒子面,水,搅拦,两只小麻雀放在了一个盒子里,张开血盆大口。永拈棒子面的指尖,伸到了血盆大嘴里。
“小心咬你。”父亲说。
永像没听见一样,与信不信无关,就是没听见。
爸爸走后妈妈又忙活半天,收拾下午回北京的东西。通常下午一点厂里回北京的班车发车,每次吃过午饭就赶快上车。好在昨晚已收拾了一下,时间绰绰有余,妈妈走前又将两只鸟放在两个盒子里。爸爸昨天说,明天回北京给小芹一只,连盒子一起给小芹。盒子里有草,草就是窝,小鸟的家。小芹是邻居家调皮的小姐姐,穿烟色衣裳,系烟色皮筋,每次永回家两人都一块儿玩。
“我不想给小芹。”永对妈妈说。
“爸爸昨天不说好了吗?”
“我不想给她。”
“说话要算数。”
“哪只给她呀?”永噙泪。
“你挑一只,另一只给小芹,好不好?你挑一只好的。”
这可难为了永——没法挑。
“永,妈妈上班去了。”妈妈说。
永听不见,不知妈妈走了,好像早就走了。第一次挑“好”与“坏”,更重要的是区分着“自己”和“别人”。怎么选定邬晓永完全不记得,只记得选定了自己的便不再喜欢小芹的那只鸟,将小芹的盒子推到一边,甚至又推了一次,推得更远,拖着绳子都快推到床下面去了。永对自己那只爱不释手,真的是不释手,捧在了手心里,就好像抱起了小鸟抱起了自己。抱起放下放下抱起,爱抚,嘘气。小麻雀黄口,圆圆的豆子一样的眼睛,已经长出一点翅膀。因为长时间地被缚、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永也养成慢的习惯,什么都慢,都是盯视,时间都被拉长了,放大镜一样盯视,细细抚摸,吹气。
鸟的眼像睡着了一样闭上一只,接着又睁开又闭上,再后半睁半闭,颤,再也睁不开。另一边眼一动不动依然很亮。永不知怎么回事,快速爬了两爬,抓到另一只盒子,迅速打开,小芹的小鸟两边眼都圆圆的,贼亮贼亮,现在好区分,永不由分说便将自己的鸟和小芹的鸟换了过来,自己的盒子推向一边。
再次爱不释手。
结果又发现鸟的眼睛在颤,睁开,闭上,并且两边一样。这非同小可——永虽然不明白但又把原来自己的小麻雀换回来。最后又都一样了,两边眼都开始颤,闪,闭着颤——如同盲人。盲人眼睛的颤闪永后来一点也不陌生。永不懂死亡,但在经历死亡,不知为什么,换来换去还是这样,非常委屈,小脸皱成一团哭了,虽然说不出但是永在恳求……一只鸟躺下了,另一只也开始挣扎,出溜,两个盒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慢慢伸直,脚趾纵在一起,非常尖。
四岁,不到五岁,永目睹了整个死亡过程。
死亡的细节清清楚楚,一模一样。
没有人哭泣便无声。
母亲回来时,两只鸟躺在盒子里非常安静。
永也非常安静。
四
我生于1959年,这个不用说,我非常清楚。1957年,一艘小火轮穿过白洋淀把我们一家从乡下带到北京——小火轮上坐着父亲邬大清,母亲王莲,大哥、二哥、姐姐,三哥,他们分别是十二岁,十岁,八岁,六岁。这个也清楚,不用说。我必须还是要说说我的出生,我出生时邬大清四十七岁,他1911年人,严格说还是清代。这个时间离我太远了,我和清朝有关?开玩笑,我恨清朝。但我记事时他已五十岁,头发都白了。母亲比父亲小十岁,一记事她也已四十出头。我一出生是一个成人世界,没有孩子,所有人都是大人。我记事时就是鸟死的那年三哥也都已十二岁,在我眼里他也是大人。我不会对鸟不解,但对哥哥姐姐不解,院里孩子都有年龄相近的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他们整天像猴子一样打打闹闹围着母亲父亲,我无这场景,无法和任何人打闹。我的哥哥姐姐,他们是一回事,我是另一回事,他们是有猴山的。我其实也不理解鸟,特别它们死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