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尘居笔记(三题)

作者: 王往

魏大笑

初听魏大笑这名字,以为是个军官(大校),其实,他本名魏德发。魏德发爱笑,且笑声特别大,胸腔里好似装了个发动机。

魏大笑原来在报社,一会儿拉广告,一会儿编副刊,但是没有编制。老领导很喜欢他,给他支招。他就花了几年工夫,自修了中文本科,考了进来。魏大笑爱好广泛,棋琴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他不懂的,足球篮球羽毛球没有他不喜欢的。此人又特别爱交朋友,三教九流的圈子都有。用魏大笑自己的说法就是爱玩,闲不住。那个时代,有一段时间,文艺青年流行读尼采哲学,魏大笑也看,常把尼采一句话挂嘴上: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有了编制,就要考虑职称。那时考职称要英语和计算机,计算机没什么,难的是英语,可把他折腾死了,一大早就去楚秀园背单词。我们问他,魏大笑,你能吃得了这苦头?魏大笑说,不吃不行啊,不然怎么弄呢。总算搞了个助理编辑,魏大笑去人事处填表格,一走廊上都回荡着他的笑声。多年后,魏大笑的最高职称停留在副编审上,原因是编审名额有限,他和一个女同事只能上一个,魏大笑就懒得去竞争了,再说正高也难考,他说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不然怎么弄呢?

久而久之,朋友和同事就发现,“不然怎么弄呢”是他的口头禅。有一回,他和同事从个体户那里谈成一个广告,广告刊出后,同事一个人去送样报并收费,人家给的是现金,同事在公交车上钱被偷了。一笔不菲的提成泡汤也就罢了,他还和同事共摊损失,贴了几千元,把窟窿补上了。那同事后来离职自己开广告公司了,有人对魏大笑说,那家伙的钱不一定是被偷了,搞不好是自己吞了。魏大笑说,不会的,当时看他急哭了,他家里比我还困难,不帮一把他就惨了,不然怎么弄呢,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后来那个家伙发达了,赚了大钱,回槐城后,好不风光,召集一帮朋友、老同事吃饭,但就是不请魏大笑。我们为魏大笑不平,他又是哈哈大笑,一顿饭的事,想那么多干吗?不请我,我就自己吃,不然怎么弄呢?

网络时代来临,槐城流行起拍微电影,魏大笑这家伙竟然有了演员瘾,特别爱跟一些玩微电影的年轻人混在一起。魏大笑长得胖头胖脑,挺着个大肚子,粘上小胡子,扮日本兵极像。他头一次演的是日本兵去村里偷鸡,剧本里这个鬼子端着枪跟在提鸡的鬼子身后,该径直出画,他临场加了个扭头向后看的动作,还把枪左右指点,然后表情转换为对着鸡窝的邪笑。导演激动得叫起来,这个好,有细节!还有一次,他演一个刚被提拔为下级军官的鬼子,上级军官要跟他握手,本来剧本里就这么简单,他又发挥了一下,只见下级想摘掉手套,摘了几次手套没摘下,然后就用牙齿去咬指尖,撕撕扯扯几下才取下手套,往裤兜装几次才装进去,其中一只掉在地上……导演又兴奋起来:紧张和奴颜,让你演活了,魏大笑,你的大大的有才!他也非常得意,笑声震得“鬼子”帽子上的飘带都动起来。此片在“奇了怪”平台微电影大赛中获了二等奖,他还获得了最佳男配角。朋友们说,你要是早去北京混,就是王宝强第二。他又是哈哈一笑,退休,无聊,不然怎么弄呢。

后来,魏大笑生了病,一查就是胃癌晚期。他竟然对医生说,63岁,算不算英年?这算不算天妒英才?医生说,自嘲好,乐观精神不能丢。他为了这病,请我们一帮朋友吃饭,说趁我能吃,请你们吃饭,还能吃点本钱回来。他妈的,天妒英才,不像话,我还没拿奥斯卡金像奖呢……

魏大笑走前最后一个月,我们几个朋友去看他,他正在家里练书法,说很吃力,每天只能写几幅字,要送给我们每人一幅,说你们若再迟几天,我这心愿就落空了,然后一一钤印。他又告诉我们,丧饭的饭店已经提前订好了,就是水渡口开怀大酒店,到时你们开怀畅饮。我们哭笑不得。他老伴,我们叫方老师,在一旁说,是他订的不假,说饭店老板跟他是书友,钱要让好朋友赚。方老师说完,也笑了,老魏啊,我就佩服他这点,到哪天都讲个情义。魏大笑又笑,笑得吃力,人来世上走一趟,就这些有点意思,不然怎么弄呢。

魏大笑走后42天,按槐城风俗,要过“六七”,我们就把这个祭日改作了追思会。方老师说,要说追忆呢,事情太多了,别看老魏自己幽默,其实他常常在夜里哭。这让我们吃惊。

方老师说,老魏15岁时,父亲就死了,母亲拉扯着兄弟姐妹几个,老魏的兄弟都在农村,老魏是不时要接济的。他妈妈不肯来城里住,其实儿子对她并不好,吃穿住用都差。我们一儿一女,女儿嫁的人家不错,但不知怎么的,爱上赌博,欠太多债,这回老魏走了,也没敢回来。老魏自己呢,被人骗过不止一次,就那个导演吧,别看岁数不大,心眼儿蛮多的,还骗了他三万……

我们一阵沉默,我们从来不知老魏的这些事。我们发现无比熟悉的那个老魏陌生了。

汪书农

汪书农是槐城工艺美术厂的设计师,初时做一些传统且简单的设计,比如搪瓷杯,碗碟,笔筒,花瓶上的纹样。等到技艺成熟了,领导开始让他干一些难度大的活儿。哪知一鸣惊人,设计的漆器屏风《百鸟朝凤》飞到了国外,外贸局的订单摞了一抽屉。次年一开春,登上了省轻工厅表彰会。

那年省报要改版,主编跟工艺厂厂长是同学,二人闲聊,厂长提到了汪书农,主编说不妨让他为我们设计个报头看看。结果,他设计的报头赢得广泛好评。渐渐地,报纸题花、尾花都归了他,连省里头牌杂志《化雨》也来约稿。《化雨》是文学期刊,比报纸相对来说要讲究一些,汪书农拿到稿件后,不敢懈怠,苦思冥想,他在头一篇文章下画的是尖角小荷,中间的几幅,有莲花骨朵,有半开未开,有全然绽放,末篇画的是秋日莲蓬。杂志出来后,叫好声一片。编辑部夏主任第二次来送稿子时跟他讲,有读者来信说,末篇的莲蓬象征喜事“连连”,“蓬”勃向上。汪书农笑笑,这就牵强附会了,其实呢,我就图个首尾接气,整体谐和。

找他设计刊头、题花、尾花的单位更多了,特别是本市,除了日报晚报,还有企业内刊。

报社和杂志社汇款单子到了厂里,有人眼红了,乖乖,汪大设计师在外头挣的顶半年工资吧?是祸躲不过,一年不到,工艺厂换了厂长,原来的科室主任跳了起来,上下捣鼓,把汪书农挤到供销科点货去了。汪书农去市报接单时,跟市报领导诉苦,领导说,我来想办法。领导托关系找轻工局要人,不到两月,档案袋就转到了西大街18号的报社大楼。

报社美编室也不清净。有一天,社长找到主编,说汪书农给我们惹麻烦了。社长指着日报上周的法制版说,你看看。原来法制版有个小栏目,叫《禁毒史话》,题花是汪书农设计的罂粟花,社长说上级相关部门打电话来,称有人举报,竟然在法制版出现罂粟,这不是阳奉阴违吗?社长又说,不知是外人还是内鬼,总之不是小事,要严肃对待,消除影响。老主编急得把茶杯盖来回转,社长说,你先找汪书农问下情况啊。

汪书农的本意是,美化栏目的同时,让读者对罂粟花有个直观认识,没想到让人抓住了把柄。汪书农到了主编室,听说原委,笑了起来,社长、主编您细看,我的确画的是罂粟花,但这“史”字的一捺拉长为一把剑,一直穿过压扁了的“话”字,正刺向罂粟!主编笑了,社长,这事好办了,根本不存在什么纰漏!社长罕见地骂了一句粗口之后,说,委屈你们了,这事我去解释!

报社同事有个亲戚的孩子,爱画画和美术设计,想推荐给汪书农做徒弟。小姑娘叫陈思楠,汪书农看了她一些作品,说有灵气,跟我学就对了,这一行不能出大名发大财,过个小日子美滋滋的。他向思楠推荐文学书,什么《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大典》,还有一些哲学经典,一大串书单。思楠记着记着就恍惚起来,汪书农说,这些东西是画画、设计的底子,古代画家有几个不会写诗词不懂书法的,他们的诗词水平恐怕不比一般诗人差,比如徐渭、郑板桥、金农,小姑娘不要怕吃苦……

思楠学得认真,画得勤奋,没两年就接活儿了。但好景不长,一夜之间,报纸杂志都用了电脑排版,网上刊头、题花、尾花,各种素材一抓一大把,没人愿意再在上面花钱费时间了。汪书农也被调整到日报其他部门。汪书农苦笑,这时代变得都不等人反应一下,思楠啊,你恐怕入错行了……思楠表面沉着,安慰老师说,没事的,还能把人饿死,实则内心焦虑,她除了这点本事,好像别的都没头绪。

汪书农为她犯愁,就这么个徒弟,也没什么背景,又不是高学历,总得想法让她吃饭啊。汪书农对她说,你得转行学漫画,我了解过了,这行开始热起来了,找个工作不成问题。我呢,岁数大了,学新东西怕有些难了,好歹到时有退休金……

思楠就听他的,练习起漫画创作。一年多以后,汪书农觉得她画得有点意思了,找到当年一个画友,此人在南方开了个动漫公司,办有一本漫画杂志,很畅销。汪书农对老友说,兄弟,让小姑娘到你这里落个脚吧,很有灵气的一孩子。

汪书农退休后,没享受几年清福,得了重病走了。思楠从广东回来奔丧,她已经是一家动漫公司的副总了。追悼会上的遗照相框是思楠定制的。松木框沿刻着“K”形花纹,右下角藏着“W”变形的小花。亲友们都觉得很别致,但只有思楠知道它的含意:“K”是刊头的“刊”拼音首字母,“W”是尾花的“尾”拼音首字母。

付云涧

付云涧是扎花圈的,捎带着做些跟丧事有关的活儿,比如写挽联、入殓死者等。这些事能多少得些烟酒钱。付云涧有一笔好字,擅行草,不知师法何人,但有他的个性,间架结构疏密参差,颇有粗服乱头的不羁之美。人家请他写挽联,一是图他字好,二是他根据死者生评编撰的内容,入情入理,恰如其分。

付云涧扎花圈的时候,总是放着音乐。他有一个录放机,什么曲子都听,有地方小戏,也有流行音乐。有时,他也跟着曲子哼,手头的活儿照样漂漂亮亮。他的铺子很少有人去,但是不冷清,他活得也好像很自在。中午和晚上,付云涧都要喝几杯,有菜没菜都喝得有滋有味,喝几口,停下,抽一会儿烟,再喝,脸上一层高粱红,皱纹里荡着笑,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心事。

旁人看来,他不应该是这样的,都说他穷开心。前几年,付云涧的女人带着孩子走了,听说跟了一个跑码头的老中医,他也不打听,不找。人家问他,他就一句话:

“嫌我穷,过好日子去了。”

付云涧除了扎花圈,还爱扎蝈蝈笼子。他的蝈蝈笼子花样多,窄檐儿的小屋,宽檐儿的宫殿,宝塔形的庙宇,尖顶的欧式教堂。每到秋天,他都去乡下背一捆截好的高粱秆回来,放在背阴处晾着,这样慢慢阴过的高粱秆不易断裂,颜色好。他的蝈蝈笼都是黄灿灿的,像贴了金箔。

扎花圈是为了糊口,扎蝈蝈笼子纯粹是好玩,蝈蝈笼子扎好后他大多送给街坊的小孩子。孩子们想他的蝈蝈笼子时,跟他亲得不得了,玩过了,照样跟他调皮捣蛋,他们会跟在他后面嚷:

付云涧

扎花圈

一圈又一圈

把他圈里边

……

付云涧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来,一跺脚,吓唬道:“你们这些小东西,明年别想蝈蝈笼子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付云涧却又哈哈笑起来。

到了下一年,蝈蝈叫了,他照扎不误。扎好一个,看见谁家孩子路过门前,他就喊住了:

“伢子,要蝈蝈笼子吗?”

孩子站住了。

他就拿出笼子来,提着,来回抖着:“伢子,你看,漂亮吧?拿去玩。明年再给你扎一个。”

他自己的铺子里也挂着个蝈蝈笼子。自打女人和孩子走后,他晚上就睡在铺子里,听蝈蝈一声一声长长短短地叫。秋天过后,他又养起了蟋蟀。一个彩釉罐子,就放床头柜上。蟋蟀也是一声一声长长短短地叫。

有一回,他在纺织厂院墙外的檀树根下捉了一只“大扁头”,前胸如鼓,后肢粗壮,牙口阔大,触须刚健,让不少人羡慕。城北的玩家刘少楠知道了,摸上门来,从六百加到两千,也没谈成。

“这不能给你,我自己要听呢。”不管他出多少钱,付云涧只是摆手。

“蟋蟀是用来斗的,哪是用来听的呀?老付啊,你外行了。”

付云涧听说过刘少楠这个人,他斗蟋蟀赢了不少钱。但是付云涧还是不想卖:“斗蟋蟀我不懂,我就喜欢它叫,留着听,图个开心。”

“我这价是顶高的了,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呀?”刘少楠不死心。

付云涧愣了一下,笑道:“我开心嘛,穷开心。”

刘少楠走了,一路骂骂咧咧:“穷开心,真他妈穷开心。”

付云涧还交了个相好的,叫黄朴芬。黄朴芬是木器厂会计,长得不丑,男人瘫痪了,还有三个孩子。外人看来,这个黄朴芬有图他钱的意思。邻居陈奶奶问付云涧:“你没少贴她钱吧?”

付云涧说:“我哪有什么钱贴她?我这铺子哪有什么大来头?”

“多多少少总会贴一些吧?”

“你说我要钱做什么?”

“你就是穷开心,不能留点钱给自己?到哪天走不动做不动了,我看你怎么办。”

“陈奶啊,我天天睡花圈店里,生死还看不透吗?晚年再说晚年话。”付云涧哈哈一笑。

付云涧病倒了。

临终时,多年前走掉的女人和孩子又回来了。

付云涧强撑着下了床,带他们去饭店吃了一顿。女人说回来也没别的事,孩子在那边成家了,一是来看看他,还有就是问他家里的老房子怎么处理。

付云涧心想,这么巧啊,知道我不行了,你们也回来了。

回来也好,毕竟见了孩子一面。

付云涧说:“这还要问吗,老房子当然是你们的了。”

女人说:“我是怕哦,你再上那个女人的当,一辈子的钱全让那死女人套去了。最后,还不是我们来送你。”

付云涧想:她怎么知道我和黄朴芬的事?

女人又说:“房子的事,你最好立个遗嘱。”

付云涧说:“没有人套我钱,我给谁东西都是自愿的。我说给你就给你了,立什么遗嘱?不是人人说话都变来变去的……你放心!”

付云涧死去的那天黄昏,来了一个女人,把一沓钱塞给了他前妻,默默走到灵棚里,跪在他身边,磕了四个头,说:“老付,我来看看你,也算送你一程,你到那边还要开开心心……你帮衬我的,我都会记着。我走了啊。”

说罢,起身出了灵棚。

这时有人按响了录放机,顿时一阵虫鸣声响起,蝈蝈、蟋蟀的叫声交织在一起。

付云涧临终有遗言:葬礼不请响器班,就播放他录的虫鸣声。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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