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挚爱”消失后,啃老青年登上天台
作者: 山河无恙2018年9月24日,那时杨攀刚入职辅警不久,跟着老同志们巡逻,熟悉辖区。“指挥室呼叫,在玉郡小区15号楼24层,报警人称被诈骗50万,派出所是否收到?”杨攀看见领队老赵的眉头皱了起来。
以下是杨攀的讲述……
直播间狂刷50万,父母报警疑诈骗
50万!这个案子如果是真的,就代表了派出所的反诈骗宣传不到位。老赵按住对讲机回复收到后,高吼一声“快”,我们三个人拉开车门就往事发地跑。
进了电梯,老赵的手使劲地按着24,随着电梯门合上,老赵后知后觉地按开执法仪,眉头皱得紧紧的。
到了24楼,根据报警人提供的地址,我们敲响了2401,几秒钟后,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打开门,素面朝天。老赵说了句“您好”后,开始了解警情。报警人49岁,姓张,报警理由是她儿子被诈骗了。
“从今年1月开始,隔三岔五就几千几千地消费,当时我没多想。今天支出了一笔2万,我才觉得不对劲,他又不出门,网购也没见过有东西到家,我就找客服查了一下,全是消费在一个没听过的平台,这孩子肯定是被骗了。”
老赵探头寻找当事人,张女士有点为难地看向一个紧闭的门,犹豫一下轻声唤道:“鹏鹏,警察叔叔来了,你出来呗。”房间内鸦雀无声,张女士也不说话了,这诡异的家庭氛围肉眼可见,这俩人关系想来不是很好。
老赵上前敲门:“小朋友你好,我们是派出所的民警,能出来聊聊吗?”依旧鸦雀无声,老赵问是不是睡着了,张女士摇摇头:“他……”说到这,张女士后退几步,将我们喊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他心理有点问题,不喜欢跟人沟通。”门瞬间被推开,用了很大的力道,狠狠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老赵下意识将手放在腰间,看向了那扇打开的门。
一个1.75米左右的男人打开了门,胡子拉碴,至少25岁以上。老赵脸色有点古怪,他刚刚隔着门称呼对方的是“小朋友”三个字。
“又跟外人说我坏话?我咋了?我是精神病还是神经病?还是抑郁症?”男人扯着嘴角,用一种仇视的眼光打量着我们。
张女士赶紧解释:“鹏鹏,正好警察叔叔来了,你跟他们说说你被骗的经过。”
“解释啥?我跟你说了没有,我没被骗,没被骗!钱花哪了我很清楚。”鹏鹏一顿输出后,靠在墙上看着我们。
鹏鹏的质问没人回答,场面有点沉默,老赵不愿意介入这种不在管辖范围的家事,尤其是对方明确表示了自己没被骗的情况下,他想让张女士自己去沟通。
“鹏鹏,听妈妈的话,你给警察叔叔说说怎么回事,妈妈不心疼钱,就是怕你被骗。”张女士的语气依旧柔和。
“说啥?我说了啊!我没被骗!能不能听懂?”鹏鹏每句话的重音都很多,压抑着愤怒在沟通。
“好,就按照你没被骗算,那你跟我们说说总可以吧,发生什么事了,也让你妈妈安心点,如果确实没被骗,我们帮你解释。”老赵开口了。
鹏鹏皱着眉转过头去,想了一会说道:“我看直播刷礼物刷出去了,没被骗。”
直播二字一出,我们信了八成,且鹏鹏虽然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却并没有给人一种很笨、会被骗的感觉。
老赵也看出了母子俩不对付,过去拉着鹏鹏的手说道:“走,小伙子,和我去外面聊几句。”鹏鹏不情愿地跟着老赵出去。张女士跟我们诉苦,坚信儿子肯定是被诈骗了。
没几分钟老赵回来了,鹏鹏直接甩上门回房,老赵跟张女士解释了一下,平台没有诈骗,鹏鹏的钱花给一个女生了,俩人有联系方式,鹏鹏的钱算是在讨人欢心,不算被骗。
张女士有点失望地点点头,无奈地将我们送到电梯口,没有多说什么。到了楼下,老赵给指挥室回了电话,说明情况,我们出警结束。
一个小插曲,随着时间过去,我们渐渐忘了这件事。
二次接警要跳楼,原因竟是虚拟NPC
2019年8月5日,下午三点多,我们刚结束会议,对讲机响了。“指挥室呼叫,在玉郡小区15号楼23层消防通道有人跳楼,派出所是否收到?”老赵在参加封闭培训,我和王洋还有其他同事上车,所里人几乎都赶往了现场。
路上王洋坐在副驾给报警人打电话确认地址,报警人哭哭啼啼说孩子要跳楼,语序很乱。到了楼下,我们抬头看去,23楼的消防通道栏杆外站着一个人。下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指着楼上议论,还有不少人在拍照录像。
王洋开始指挥其他兄弟们拉警戒带,在下面留了五个人疏散周边群众,禁止围观刺激要跳楼的人,剩下的人全部往楼上赶。
“玉郡小区出警民警是否到达现场?是否需要其他支援?”“需要,下面人挺多的,我们的人不够,没法控制现场。”
“分局呼叫,在玉郡小区有人跳楼,现场需要支援,请周边警力迅速支援。”
通话期间,我们已经摸到了23楼消防通道的入口,对讲机全部静音,手机全部静音,所长打头进入那条连接着两栋楼的消防通道,还有一部分人冲上楼顶寻找救援机会。
当我看到报警人时,总感觉很熟悉。“你们救救我儿子,他才27啊。”女人捂着脸哭喊道,“鹏鹏,是妈妈的错。”“鹏鹏”二字这才让我想起这是谁。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鹏鹏就那样低头看着地面,毫不畏惧。“小伙子,我是派出所所长,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跟我说,我绝对帮你主持公道。”鹏鹏转过头来和所长对视,我这才发现鹏鹏的情况远比下面观测到的要凶险。他半个脚掌悬空,仅靠着手抓栏杆将自己固定,整个身体向前倾斜,依旧胡子拉碴,眼里毫无生机。
所长说了半天,鹏鹏一言不发,我们观测着营救地点,却发现基本没有可能,鹏鹏头顶上的楼层比起他所在的位置要往前多出来两米多,这种距离如果消防的同志们想从楼顶索降会被发现,鹏鹏甚至不用抬头,正常的视野完全能看得到。
此刻,所长用很慢的语气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讲述着他见过的很多可怜的人,主题是“生活很艰难,但活着更美好”。
聊了一会儿,鹏鹏没有新的举动,副所长接力,所长从走廊退到楼道里,仰头一口气喝掉一瓶矿泉水,然后开始问张女士:“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我们给他在电力局找了个工作,让他去面试,打死不去,他爸就说了句重话,然后他就不对了。”张女士擦着眼泪说道。所长皱着眉头,张女士犹豫一下又说道:“他天天玩游戏,他爸觉得这样太颓废了,就把他电脑砸了。”张女士蹲在地上抽泣,身边的人全部沉默了。
现场归于平静,几分钟后,我们在22层的物业仓库进行了简单的会议,商量营救计划,张女士和鹏鹏的父亲也在。这是我第一次见鹏鹏的父亲,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体型中等,相貌秀气,介绍着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
“我们上周想办法给他找了个面试的名额,专业也对口,而且那个岗位很清闲。我们说不能再这样待着了,但是他不跟我们沟通,然后我一气之下就把他所有的卡都停了,他还是那样,连饭都不出来吃,饿了三天……我觉得这孩子已经被惯坏了,要狠狠地治一下身上的毛病,就找开锁的直接开锁了,门开了我直接把他电脑拔了,他就疯了一样要跟我玩命,你看我脖子上的印子就是他掐的。然后直到今天早上,我说我们死了你啃谁去?他就说那他现在就死,就成这样了。”
“什么原因让这孩子养成这样的性格了?”一个便衣中年人问道。“不知道,上学的时候我们都忙,没什么时间管他,但是也挺正常的,一个大学上完回来,要去外省打工,我们说你不想找工作就备考公务员,在家待了几年就不对劲了。”鹏鹏的父亲说到这终于忍不住了,取下眼镜开始擦眼泪。
“去年出过一次你们的警,当时我领导说,你儿子觉得你们不信任他。”我提到了这一点。张女士和老公对视一眼,没有说话。那个便衣中年人对着所长说道:“冯所,我上去试试吧。”
“您是?”
“我是军区医院的心理医生詹书,文局打电话让我来帮忙的。”
“久仰,哎呀,我就感觉眼熟,之前表彰大会见过你。”冯所的话让我意识到这是位很牛的人。
父母铺好的路,不是他要走的路
一行人再度到了走廊上,张女士想跟着上去,被詹书劝在了原地。
“小伙子,你好。”鹏鹏依旧一言不发,詹书继续说道,“这些年你活得很累吧。”一句话,鹏鹏就有了反应,转头看向詹书。“我刚和你父母聊过了,你的家庭问题很大,你这些年活得很压抑吧。”鹏鹏依旧没说话,但我们都能看出来,他听进去了。
“说实话,我感觉挺绝望的,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走上这条路。”詹书的话一句比一句狠,人群后的张女士两口子脸又青又红。“能跟我聊聊吗?”詹书问道。
“你问我爸。”这是鹏鹏在这次跳楼事件中第一次说话。“你爸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错哪了,所以我觉得你生活的家庭很绝望,我想你亲口告诉我。”詹书在此刻完全不顾忌鹏鹏父母的脸面。
“他砸我电脑是小事,我硬盘坏了,我数据没了。”鹏鹏吼道,“再来一百次一千次,我碰不到她了。”
“她?是你的网友吗?”
“跟你们说不通。”
詹书再高超的谈判技巧在自己不懂的领域也无法接得上话,但鹏鹏打开了话匣子。他带着哭腔说道:“我已经活得很累了,我就这么一个心理寄托,还没了。我这个存档一直卡在枫林镇,我就不愿意走,我走了她就真的没了,你别管我了。”
没人听得懂,詹书也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片寂静中,旁边的所长不合时宜地说道:“小伙子,生活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你会有爱的人,想做的工作,爱吃的东西,你说的都是电脑上的一串数据。”
鹏鹏大吼道:“所以你们理解不了我,别假惺惺地说救我,我死了活该。”所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再插话。詹书问道:“能跟我说说,这个她对你有多重要吗?她都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感动,我很好奇,也想玩玩这款游戏,说不定也能像你似的碰到一个她。”
“其他伙伴恐惧值过高就会跑,只有她一直跟着我,哪怕去饕餮洞穴,她身上的恐惧值都94了,她还跟在我身边,能理解吗?她怕得要死她还陪着我,她就像一条小狗,她的世界只有我,我的角色在枫林镇都刷到9级了,我还是没做任务出去,我就是舍不得她。他直接拔电源,我的硬盘坏了,我再来多少次都没用,数据没了,他把她杀了。”“他”是鹏鹏的父亲,而“她”是那个我们不知道名字的NPC。
“他们不是嫌我啃老吗,那我死呗。”也许是觉得在这说了这么久一直没有动静,像是在吓唬我们,鹏鹏松开一只手,半只脚直接踏在了空中。惊呼声响起,所有人紧张地看着鹏鹏。
“妈错了,鹏鹏,妈错了。”张女士不顾一切地冲上来,鹏鹏眼角带泪看着自己的母亲,面无表情。詹书轻轻说道:“鹏鹏,你妈妈需要你,没有你,她的世界就塌了。”这句话杀伤力很大,窝心的感觉萦绕在每一个人心头。
“父母有错,他们会改的,你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你要和他们沟通,让他们走进你的世界。”鹏鹏眼角的泪终于顺着脸庞流下来。詹书扶起张女士对着鹏鹏说道:“给父母一个机会,你是他们的世界,就像你是她的全世界一样。”
鹏鹏待在那什么也不说,像在沉思。另一边的几个消防同志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猛地抓住了鹏鹏的胳膊。没有任何挣扎,鹏鹏终于从栏杆外进来了。
尘埃落定,所有人长出一口气,底下的同事们开始疏散群众。詹书过去跟这对夫妻交代了几句,拉着鹏鹏到了一旁聊天。
“我做的任何事,他们都要插手,我就是想去外省看看,我想干很多工作,不管是剧本杀还是宠物店,但我必须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一些光鲜亮丽的工作。我说的任何话都得不到重视,表面上对我百依百顺,但骨子里把我当成一个弱智,也从来不会主动了解我。”
鹏鹏的抱怨很多,和詹书聊了很久后才分开。詹书抱了抱鹏鹏,看着鹏鹏进去后,詹书到了这对夫妻身边,道歉道:“为了让他情绪稳定,说了很多你们的坏话,别当真。”
夫妻二人摇头,心绪起伏很大。詹书说:“你们是很有主见的父母,给孩子早早安排好了路,却忽视了孩子到底想要什么。”
回去以后,我找到了那款游戏,鹏鹏说的那个“她”更像是一个隐藏任务,只有在初始的几个问题里做出了特定的回答,才会碰到这种恐惧值无论再高都会陪在你身边的NPC。
鹏鹏如果重来,能遇到一个一样的NPC,但不会碰到一个名字一样的NPC。心脏产生共鸣那刻起,她就不再是一串冰冷的数据。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