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酸菌女孩
作者: 顾拜妮一
“像我这样的乳酸菌女孩,恐怕死了也没那么快被人发现,发现了很快也会过去。”吴优优说。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说?”信子枫问。
“虽然是益生菌,但本质上还是一种细菌啦,一种微小又脆弱的细菌。”尽管吴优优笑着说,信子枫却感觉她快哭了。
二
信子枫坐在商场门口掉漆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喝掉二分之一的茉莉奶绿,她仍然不敢相信吴优优已经死亡的事实,但这件事本身并没有让她感到太震惊,可能是因为吴优优过去每天都把“死”挂在嘴上,“烦死了”“再这样下去我要死了”“死了就不用面对这些了”“我爸为什么还不死”,诸如此类。吴优优的语言如同生物入侵,像是某种繁殖力极强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样,快速蔓延整个屋子,争夺她们的空间和氧气,待在她身边,信子枫常常觉得压抑。那些“死”有时是沉沉的黑色,有时是愤怒的红色,有时是蓝色,她猜测蓝色是伤心的意思,还有一种白色接近透明的,她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它们以一种无法被描述的形态存在,爬满整个屋子:客厅地板、墙壁、冰箱门,厨房的洗碗池、碗柜,卫生间的镜子和那块有些发霉的帘子,到处都是。完全不像字面意义上那样,反而看起来朝气蓬勃,有段时间严重影响她的心情和睡眠。她怀疑自己可能患上了抑郁症,整晚失眠时会忍不住想象自己死亡的情形,交通事故、食物中毒、患癌、遭遇歹徒……十岁的弟弟用胖而短的手握住自己生前拍摄的照片,手上的汗液粘在照片上,留下指纹,问母亲姐姐去哪儿了。想象中母亲抓耳挠腮,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让弟弟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于是陷入悲伤。当她想到再也看不见生前并不想朝夕相处、共处一室的父母时,开始哭泣。
有一次急性阑尾炎,她一个人躺在手术室,闻着血腥味和药味,脑袋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完手术请假回老家。等到真回去,住了不到一星期,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得不提前回来上班。信子枫坚定地选择离开南方,离开那条又湿又冷的被子,离开全家人每天早上争抢的三天两头堵塞的厕所,独自来到北京,就是希望能够远离父母,保持这样的南北距离,但这不意味着她真的永远不想见到他们。
她常常思念他们,思念回忆中的他们,她无法把握现实,但可以知道哪一段回忆是安全的,哪一块童年时碎片的闪光的记忆身后没有暗藏那些令她不愉快的细节,她可以安全地爱他们,而不激起多余的情绪。那些黑色的东西贴在天花板上,有时贴到离她很近的床头柜上,后来变幻为红色。有时,吴优优起来上厕所或是很晚回来,用力地关上卧室的门,这些胡思乱想才会告一段落。明明吴优优才是制造者,才是那个整天嚷嚷不想活的人,但看起来似乎睡眠很好的样子,至少没有困扰,信子枫的黑眼圈却一天比一天重。她不想看心理医生,宁愿身体生病也不愿意得抑郁症,从小被指责性格敏感、内向,如果得了抑郁症她会更自卑,承认肉体虚弱比承认精神虚弱要容易许多。
每次从外面回来,信子枫都要打开窗户换一下屋里的空气,黑色和红色会消失,蓝色也少很多,只留下那些半透明的,它们的数量似乎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是唯一可以飘浮的。刚住在一起时,信子枫完全受不了吴优优的抱怨,以及她总是习惯摔打手边的物品,有时是杯子、碗筷、门,有时什么都没有,她也能制造出一系列不耐烦的声音,似乎想要通过那些声音驱赶走心中的阴影和脏东西。
吴优优的死亡也不是完全波澜不惊,但像她自己预言的那样,波澜很快会过去。带来的唯一影响是做噩梦,按照警察提供的时间线索,吴优优死后第二天,信子枫隐约听见半夜她回来开门的声音,早上醒来却看不见人,本以为是自己睡得太死,没听见她出去,后来知道那时她已经死在一个男人的家中,准确说是那个男人的衣柜里。信子枫总觉得吴优优有时还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走动,吴优优以前很喜欢抱着手机或一本书在客厅、厨房之间徘徊,早上还会在固定的时间去厨房冲咖啡。房租押一付三,还剩一个半月才到期,由于吴优优是在其他房子里死亡的,中介坚决不承认这是凶宅,不肯退还押金。到底要违约,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住一个半月,信子枫选择了后者,她不想把辛苦赚来的钱白白给中介。
最近鲜花店的生意不错,刚过完母亲节,又接到几个结婚和开业的订单,虽然老板莉莉的眉头依旧皱着——似乎从出生那天起就拧在一起了,莉莉拿一张小时候的旧照片做微信头像,照片里的莉莉像个小男孩,皱紧眉站在镜头前,眼神里有种茫然和轻微的无来由的愤怒。她给信子枫讲过自己出生的故事:明明超过预产期,却迟迟不见动静,医生担心婴儿憋死在孕妇腹中,莉莉最终是通过剖宫产来到这个世界。
生意好起来,老板莉莉心里是开心的,请信子枫吃了火锅和三文鱼寿司,就在马路对面商场的四楼。莉莉今年三十八岁,没有小孩,倒不是故意想要丁克。大概因为她自己的到来本身是个意外(母亲未婚先孕),所以她两次怀孕,两次都流产了,丈夫出轨和别人有了小孩后,和莉莉离婚。她完全不介意谈起这些,像在说另外一个女人的事情。
信子枫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是浑蛋, 替莉莉打抱不平时,莉莉却摇头:“也不能全怪他。”
“不全怪他,难道怪你吗!又不是莉莉姐做错了什么。”信子枫说。
“我们当初在一起时,他一直想有个孩子,他是单亲家庭,所以非常想有更多家人。”莉莉陷入沉思,她似乎对这番说辞也持有一些怀疑。
“可是莉莉姐也是他的家人啊!怎么能因为没有小孩就抛弃你?”信子枫无法接受莉莉对前夫的这份谅解,虽然表面上跟她没什么关系,但在得知这些婚姻细节之前,她觉得莉莉就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新时代女性,独身,拥有一家鲜花店,还有一只无毛猫——信子枫不喜欢触碰那只猫,每次感觉很像抚摸一个人温热的手臂,她害怕那种陌生又亲密的感觉。
“也许是我上辈子做错什么事情,才会这样。”莉莉的嘴巴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蝴蝶并不打算飞走——只是轻轻扇动几下。
莉莉姐和吴优优的遭遇让信子枫对爱情和男人丧失期待,她担心自己这么年轻就对很多事情不感兴趣,未来的日子要做点什么比较好。过去觉得父亲挺糟糕的,这么比起来,倒成了好男人,至少精神正常,品行虽谈不上多么高尚,但还算正直,除了遇到困难喜欢逃避,以及偏爱弟弟,其他方面还说得过去,工作体面,性格温和,不抽烟不喝酒,没有暴力倾向。信子枫上大学以前,找男朋友的标准能列一张纸,包括身高、职业、性格、星座,大四还剩下半张纸,现在干脆将这张纸扔掉,对方只要性别是男的,身心健康,无不良嗜好,收入能够养活自己即可。
两年前来到莉莉的花店纯属偶然,当时的信子枫与保险公司部门领导吵架后裸辞,结束人生中为期八个月的第一份工作。如果从写字楼的侧门出来,去某个商场的话,就会路过“莉莉的花店”,离保险公司不到五百米,但由于在马路对面,信子枫从没走进去过,完全不知道这个叫莉莉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模样。直到那天下午,信子枫才恍然大悟,八个月时间居然都没有去过马路对面。但对面确实什么也没有,她没有必要非得穿过那条马路,她的人生在此之前不会因为这条马路产生任何改变,去或不去都没关系,去是多此一举,那不是一条必须横穿的路。
但在辞职前一周,她毫无预兆地想到这个叫莉莉的陌生人,在公司的电梯里、工位上、茶饮间……她不确定同事桌子上的黄色百合是不是来自“莉莉的花店”,即将枯萎的百合花的花蕊弄脏同事的白色连衣裙,留下黄褐色的印记,那印记像是在诉说什么,但实际上毫无意义。最终,同事将百合丢进公司楼梯间的蓝色垃圾桶里。她曾经想象过莉莉生活里的困境:有一个强势的母亲,花店的生意时好时坏,碰到无赖的顾客,丈夫为了工作应酬经常很晚才回家,小孩总是不好好做作业……尽管这个老掉牙的名字富有亲和力,但也说不定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女人,即便如此,信子枫还是无法不想起这个从未谋面的莉莉。
回公司收拾东西那天下午,刚巧赶上下雨,临时决定穿过马路,她站在花店的屋檐下避雨,看到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招聘启事。
花艺师助理招聘
工作内容:
1. 为顾客提供花艺设计和热情服务,能完成店长安排的相关工作,辅助完成花束、开业花篮制作,以及婚车布置等;
2. 日常负责照顾店内的鲜花、绿植,按时换水和养护;
3. 做好店面日常销售及收银工作(包括线上订单)。
任职要求:
1. 38 岁以下,女士优先,大专及以上学历;
2. 拥有较好的审美,懂得花束和色彩搭配,美术、设计、园林等相关专业优先;
3. 有花艺师或销售经验优先,善于沟通,对各种花卉植物感兴趣;
4. 每天工作八小时,弹性上下班,五险一金,薪资高于行业标准。
花店的门头上悬挂着一串紫色风铃,风一吹,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像山间细细的流水。门两边摆满鲜花绿植,橱窗前停放着一辆白色的助力自行车,她猜这应该是莉莉的,自行车把上还插着一个喝完咖啡废弃的纸杯。信子枫走进鲜花店纯粹是因为好奇“薪资高于行业标准”究竟是高多少,那时还没有应聘的想法。像她这样大学毕业的女孩,别管薪资多少,在老家人看来都应该是坐在办公室的白领,或者女孩去当老师,男孩去做公务员,时代早就变得和父母印象中天差地别,这套过时的观念仍旧盛行。
离职前,信子枫也找了两个月的工作,投了十家公司,收到一份广告公司的面试邀请,让她回家等消息,但再也没有等到消息。现在想坐办公室都要硕士研究生才行,否则不是工资极低,就是加班严重。父亲希望她当老师,实际情况却是,很多中学老师的学历已经卷到博士,自从考研失败,信子枫彻底放弃继续求学这条路。在保险公司上班虽然拥有自己的工位,但经常要去外面找人聊天、参加活动,寻找潜在的客户,她这个i人不得不e 化。最初为了完成业绩,不仅自己买保险,她还说服爸妈和室友都买了。
一个戴橙色发卡的卷发女人坐在沙发上,手边有两盆插花,沙发周围放着一些盆栽的绿植。她的皮肤有点黑,精神饱满,穿了一条花纹复古的纯棉连衣裙,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专注严肃的神态有点像森林里的女巫或精灵。店里还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正在给花打刺,她的周围飘浮着一些半透明的物体,形状有点像胶囊,一粒连着一粒。室外的雨声衬得屋里格外安静,沙发上的女人没有抬头,问道:“要买什么花吗?”
信子枫环视四周,这里有很多品种是她没见过的,蓝紫色球状花簇,火烈鸟色的大花团,还有些造型特殊的花,插在白色或透明的瓶子里。她沿着陈列架缓缓走动,架子上摆着一些小玩意儿,马克杯、八音盒、水晶球、木质的卡通摆件(兔子、熊、考拉)、圣诞树之类的。信子枫拿起八音盒,拧动发条,穿裙子的小女孩做出芭蕾五位手,开始转动,《致爱丽丝》的旋律像一串闪烁的星星,从盒子里飘出来,飞到空气中,落在沾有水珠的绿色叶片上,滑落、消失。
“我没想好。”信子枫觉得直接问薪资又不应聘,很不礼貌,她放下八音盒。
“你是想自己家里摆,还是送人啊,我帮你推荐。”卷发女人停下手里的事情,问道。
“您就是莉莉吗?”信子枫好奇地问。
卷发女人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笑起来说:“我就是莉莉,这是我的花店。”
“比我想象中更年轻。”信子枫说。
“想象中?你的衣服都淋湿了,没带伞吗?”莉莉站起来,递给她一块毛巾,“一次性的,擦擦头发上的水吧,不然会感冒。”
“谢谢,谢谢您。雨伞在包里,走着走着突然就下大。”信子枫擦拭头发上的水,“这是什么花?”
“帝王花。要一枝吗?”莉莉走到她身边,她的眼睫毛又密又长,信子枫回忆起来时觉得那双眼睛很迷人,像一种独特的生物,而不是一个人的眼睛,它表达出莉莉所没有的情感和思绪,这双眼睛让信子枫想要留下来。它们似乎在说,你属于这里,我认得你。
真的留下来,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
“太大了,家里没有可以放它的花瓶。”信子枫走向一束用毛线编织的仿真花。
“那是风信子,我妹妹手工编的,你如果喜欢,买几枝鲜花,我可以送你一枝。”莉莉说。
信子枫想,被鲜花环绕,总比卖保险强。她无法忍受自己未来每天都要挖空心思地算计别人银行卡里的钱,打着为别人着想的旗号,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实际上心里想的却是怎样提升业绩,这个月最好可以达标。那个四十岁的小个子女人整天给大家洗脑,每个人都特别恐惧失败,信子枫受够每周两次的“阳光晨跑”——组里二十多个成年人,年纪最大的都四十三岁了,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排成一列,齐声高喊“攻守兼具,共创佳绩;风险无情,保险有爱”,领队还要举着一面橙色的小旗子,写着保险公司的名字和LOGO。每次喊着浮夸的口号经过,行人要么觉得好笑,要么翻白眼。结束后,没有完成业绩的同事还要做几组蛙跳,听领队训话,那些话充满侮辱性。她不知道别的保险公司是不是也这样,但是她不想再往这个方向探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