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印章(组诗)
作者: 陈巨飞夜 游
星斗们纷纷来赴他的宴。有的,
已在席上坐定,
他请它们先听一听松林的琴。
有的还在路上,沿途打听
瑶池的下落——
再回首,斧柄已烂,仅剩下
陡峭的斧刃,在更陡峭的时间中,
磨着越来越神秘的东西——
比如,写菜单的时候,
有人曾看到一支毛笔开出繁花。
比如,最先抵达的那一颗星,
原来有仙人替它指路。
只有弯下腰才能俯视。夜的浓墨,
如大海在翻腾。一点灯光,
稀释着万古的愁绪。
席间离场的人,不必担心,
他还会再回来,带着新的发现:
人竟然会在自己的身体中走丢。
落日印章
落日多像印章,
鲜红地盖在秋天的湖泊,
也盖在我们的脸上。
——我偏爱山河间颓圮的
一小截,爱着岸边事物
反复练习的分身术。
一株苍耳子长在废墟上,
所有插在花瓶的鲜花,
一瞬间都黯然失色——
南方来信
我的被子上印着两朵棕色的葵花。
我伸手去揉,
皱了,湿了,还是葵花。
你用玄色的笔写信是因为你刚学了玄学。
野花分布成一个神话般的体系,
它不是月光,
月光只是与我擦身而过。
多少紫黑的礁石被海浪拍碎,在南方。
海鸟带着潮湿,
飞向孤独的北方街道,
一张面孔,在磁石上沉思。
你倒悬过来,
锁住了就要涌出的海水。
你眼前的波浪镀着银光,
白色的浪沫,
溅落在千里之外的城市。
你的课本里有信史时代的印记。
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一幅难忘的图画:
我不想遇见的车轮,
载走了本该废弃的庭院。
你挂着成串的露水,
出现在秋天。
幸福在此刻仅仅是个秘密,
痛苦也是。
我的黑夜总是很漫长,
白昼仿佛只是一种梦境。
我面朝窗棂,窗外高悬一轮明镜。
天地复归沉寂,
月光无边无际。
春台戏
三月,二胡醒了。春雨在布阵,
云层咬破一面镜子,贴花黄的人
咬字清晰,她要重新练习发声。
风在参与搭台。风曾拆毁很多事物,
但从没有拆除音乐——
它本是音乐的一部分。密布的水网
如琴弦,它是戏曲的一部分。
桃花饱啖胭脂,不停地分身,直至
成为剧中的主角。观众中
有书生,也有在秤杆上数星辰的人。
有深藏的操盘手,也有
刚刚拜谒过吴镇墓的远游客。
他们都想看到花朵变成流蜜的黄桃,
从而确定好戏正是人间的预言。
鸟落姚庄
太浦湖吐纳霞光和归羽。
这镀金的手艺,棕头鸦雀最为熟稔,
世间最小的工匠,习惯于
在晚风中隐身。而翠鸟擅长蓝染,
作为渔家女,她尚未学会浣纱。
白头鹎过昭关后,沿水路
才来到吴国。北鹤村有鹤,不过,
白鹭才是真正的主人——
为了迎接观光客,它用翅膀
运来北方的雪水煮茶。
白鹡鸰、灰头鹀和燕鸥是常宾,
早早停歇在乌桕树上。一身民族服饰,
环颈雉鸡疾步穿过旷野,正赶往
赴宴的途中。此时,横港的菜花落尽,
银河倾倒在江小橘乐园,漫天星辰
闪耀于枝头。八哥一袭正装登场,
它兼事翻译,通晓春天和苍穹的密语。
水天一色
水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张若虚
有人在冥王星观看一场默片。
没有什么值得寄存,都是蝴蝶带来的
灰烬。
放弃是对的,因为记忆在脱水,
刻在石头上的文字,比写在竹简上的小篆
读起来动听。你是酣睡的猛虎,
梦见层云之上,皮影戏正在上演。
你也是我的执剑人,是光与暗会盟的一
部分。
顺着电磁波,我触摸到童话的体温:
湖面没有波纹,茫茫宇宙中
只有一个漂流瓶。深水区找不到密钥
的人,
只能在摄影师的镜头里藏身。
没有什么值得馈赠,雏菊花盛放的时候,
异邦的舰队刚好穿过银河的边境。
此时风起,是谜语也是寓言;此时讲述者
乘坐着没有桨的白纸船,倾覆本就是他的
使命。
殷 墟
太阳如玄鸟,降落在博物馆的屋檐。
太阳也曾匍匐、跳跃,炙烤着
数千年前的牧牛人。我曾继承这一
手艺——
用太阳的锋刃,在牛的肩胛骨上
放牧一群文字……国之大事,是祀与戎;
我之大事,是在绿松石的腹内
取走铜质的首级。是的,我的手艺
在电梯的抬升中越来越生疏,我的语言
被反复打磨,却不能使斧钺越来越锃亮。
这座从没有废弃的“墟”,它的价值
属于一群在自身基因里考古的人——
洹河向东,占卜术苍老,裂纹有神秘的
指涉;
洹河安澜,嗜血和嗜酒的人,最终在车马
坑相遇。
我与天坛
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史铁生
……后来,我也在练习
如何重构自我。后来,松柏融化,
天狼星为人间配备一服良药。
后来,你是空的。祈年殿也是空的,
从课本走出,如同我
拥有不必复述的过往——
那是光绪十五年,雷火淬炼了攒尖宝顶。
后来,除了雷火本身,
另外一些事物,最终得以重构。
后来,银杏摆脱黄金的束缚,
为落叶制造命定的悬崖。我却难以抵御
专属于你的万有引力——后来,
灯盏熄灭,明月为天地止损。
石凳下没有河流,而你早已上岸。
“我从没有试图说服一棵树,后来,
语言开始窒息,屈从于你的伤口。”
后来,在远处拥抱的人、带着寒意
总想点燃过去的人,在鸟鸣中完成了
晚课。
田 歌
田里的事情说不清。传说生有羽翅,
泥螺梳成云鬓去村居煮饭。
稻米如饴,润泽喉咙——
秧苗需要好嗓子才能怀孕。
细雨落,你的碎花蓝布头巾和围裙,
将你镶嵌在西塘。清风起,
乌篷船化身唱片机,一根长篙
调度满河音符。迷路的秀才误入
桃花源:米酒和花香皆醉人,
帽子和靴子都扔在云端。
你喜欢《五姑娘》还是《搡水草》?
平调是在水上行舟,滴落声
是在屋檐绣花——落秋歌唱起时,
四野空旷,湖泊照出月亮的侧脸。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