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琐忆
作者: 文铭权傍晚,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堂哥爱民打来电话,说坡上的农活基本上忙完,天气也凉快了,现在有空闲时间,看你家老屋房顶上的瓦还翻不翻?爱民大哥是留守故乡至今的人。我问如果要翻,需要几个人,大概要干几天,需要添加多少瓦匹?爱民大哥说,人倒是不需要啥,我把鸡公娃喊上就成,至于青瓦,估计翻了之后缺口有些大,主要已经3年都没翻过了。
我正要应腔,一旁的爱人不停地扯我衣袖,于是我在电话中撒谎,我在外面应酬,晚点忙完再联系。爱人说,什么人啊瓦啊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这房子已经10多年没有住人,房顶好几年都没有人上去打理过,那些房梁、標子、阁子板还能承受得住人不?岳母禁不住插话,说爱民大哥、鸡公娃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身手一年不比一年利索,万一不小心掉下来,谨防你城头这套房子卖了还不够赔。
我就再也没给爱民大哥回电,老屋的修缮随之搁浅,但老屋的过往,再次从记忆深处打捞起来。
马灯
夏天的夜晚,一盏马灯的光芒,点亮了村口。
天擦黑,父亲便把马灯交给我,走,娃儿头,跟我去挖新房子屋基。父亲扛着一把啄斧和一把锄头,手里提着两个撮箕。新屋基就在村口竹林外,几步就到。父亲把马灯放在一个较高的石台上,用力抢起啄斧,用最尖锐的一头,一次次劈向坚硬的岩石滩。啄斧每下去一次,便带来火星四溅。上身赤裸,只穿一条花短裤的父亲低声喊起“嗨撮嗨撮”的号子,不断加快啄斧劈下去又抬起来的频率。渐渐地,地上的碎石块多了起来。
那年,父亲和爷爷分家,自立门户建房居住。
父亲在他六兄妹中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懂事的时候,大爹、二爹早已自立门户,大姑远嫁河沙场,小姑还在读高中。我至今记得这个祖辈大家庭还没有分家时的情景。爷爷的老屋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每年春节,屋里满满当当坐上两大桌,农历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之前,都去老屋前的院坝里放鞭炮,然后一窝蜂跑过去,四处找寻没有炸响的哑炮。有一次,童心未泯的二爹赶在我下手之前,抢到一个很大的哑炮,他像获得一尊奖杯那样,满面笑容把哑炮握在手心并高高举起,一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没想到那哑炮随后炸了,让二爹的手掌好几天都无法开合。农历正月初一,早上一大家人围坐着吃汤圆,满锅的汤圆上下沉浮,奶奶亲自掌勺分配,每碗的汤圆个数大致差不多,部分汤圆里包着不同面值的硬币。每个人都小口地抿着,生怕一口给吞下了喉咙,咬着硬物的会很夸张地嚼瑟,引来众人羨慕和满屋子笑声。
春节刚过,我血气方刚的幺爸结婚了。一天,幺爸来到老麻沟外婆家,把正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游戏的我接回家,参加他的婚礼。添了新媳妇儿,爷爷奶奶的老屋更显拥挤,家里各种新老矛盾愈发突出。父亲的安居工程,必须紧锣密鼓进行。
我们未来的新房,位于村口一片乱石磷峋的坡地。据说在同一位置,多年前曾经有一户人家,因为失火被烧了个精光,那家自然也就衰败了。这当然不是父母亲最理想的建房位置,因为黄泥河人从来都认为,但凡出过事尤其是死过人的屋基地,风水肯定不好。这也说明作为民办教师的父亲,在当年没啥地位和人脉。
当很多事物无法改变的时候,最好办法,就是进行最大改良。父母亲听说一碗水有个风水先生厉害,就专门请来,现场摆开罗盘。风水先生讲,之前那户人家之所以被火烧,是由于屋基地的地基太高,要尽量深挖,以降低水平线。而且这个位置恰好处于风口,房屋建造不宜太高也不宜太低,正梁高度一丈四顶八最合适云云。
父亲“嗨撮嗨撮”凿石头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我,常常端坐在高处的石台上,近距离察看马灯的微弱之光照射父亲劳作的场景。除此之外,四下里一片漆黑,或者有微微的月光。我知道,这些黑暗的里面和后面,有着极为丰富的内容。比如近处的稻田,稻子继续抓紧抽穗扬花,一只只鼓胀着肚子的青蛙平静地唱着情歌,泥鳅、黄鳝悄悄地溜出洞来,躺在泥地上乘凉,一动不动。远处的黄泥河,流水潺潺流动,一条条细鳞的小鱼,成群结队向上逆行,争取在天亮之前,到达上游更大更深的一个水函。这是白天里我从那里经过时看到的景象,我觉得它们仍然在摸黑进行着相同的努力。远处的村庄,不断传出婴儿的哭闹声和大人的打骂声。这些声音让人相信,原来寂静的夜也充满着生气。
明亮的马灯像一坨诱人的饵料,把众多原本在黑暗的夜里深藏不露的家伙都给引了出来。各类蚊虫,还有蚂蚱、蜻蜓等,前赴后继,将马灯外面的玻璃罩撞得“啪啪”直响。有一两只胆大的,还从顶部的排烟处挤进去,被灯芯上的火焰烧得乌漆墨黑,一股浓浓的焦肉味,在父亲周围弥散开来。我也由此坚信,马灯的光亮,同样会引来更多非物质的东西,比如子虚乌有的孤魂野鬼们。在马灯光亮照不到的后山,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树的背后以前是一大片坟山,大集体时候给平整成了很大的晒场。那里从来都不缺少鬼故事,多数还有名有姓,甚至参与者从不否认。说是多年前有一天,七大爷家晒了大半晒坝的油菜秆,傍晚时分他和七大婆忙着给晒干的油菜秆打捆时,忽然发现晒坝的另一头有人也在帮他们打捆。七大爷打招呼致谢,那人并不搭话,只埋头干活。等到他忙完走过去看,整个晒场空无一人。七大爷随后想起,那个帮忙人出现的地方下面,就是他祖爷爷当年的老坟。
这样的鬼故事无不令人毛骨悚然,但它们现在就真真切切站立在我身后不远的夜色里,让我滋生的不只是害怕,更是恐惧。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夜色中会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愈发不敢回头,背脊骨阵阵发凉,所以每到父亲大声叫我帮忙用撮箕捡拾破开的石块时,我立马大声回应并付诸行动。那样会让我摆脱孤独,再也没有时间去组装完善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说。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父亲当年差不多每个夏夜都会让我提着马灯同行,而且不时叫醒打瞌睡的我,原来在他的内心里,也同样住着令人畏惧的“鬼”。
白天,父亲要到学校上课,地里还有众多的农活要干,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进行施工。忙乎一两个月后,新屋基地水平面并没有明显降幅。与此同时,幺妈的肚子越发鼓胀起来,我的堂兄弟即将降生。爷爷奶奶的脸色越来越焦虑,也越来越青。母亲再也等不及,不停催促和责怪父亲。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gogs20250310.pd原版全文
一咬牙,父亲找学校伙食团的桂生大哥帮忙,搞来了几大包炸药和几根雷管。桂生对父亲说,老辈子,可以请专门爆破的师傅来组织引爆,每次的报酬是20元。这大致相当于父亲当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资。父亲想了想,一会儿答应说请那人来帮忙整,一会儿又推辞掉,就这样来来回回给桂生带好几趟话。黄泥河人管这样反复周折的人叫“屙尿变”。最终父亲一咬牙,还是决定自己干。桂生说,那我简单地给你说一下怎么操作,不清楚你再请教一下教物理的七老师,你自己操作的时候千万小心点。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叮叮当当”的金属击打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父亲放弃了啄斧,而是借来铁锤和钻,按照白天和七老师一起用石灰画定的几个大白点,敲打出好几个深坑。
那个深夜,父亲第一次没有叫我帮着提马灯,而是一个人提灯去了新屋基地,把炸药埋设进深坑,铺好雷管,然后远远地躲着把雷管点燃。一阵巨响,引起黄泥河的狗惊慌失措地狂叫,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心细的母亲发现父亲是摸黑回家的,他的左耳垂下有很长一条血痕。原来爆破发生后,一块石头从父亲躲藏之地呼啸而过,不但擦伤了他耳朵,还让旁边石台上的马灯不知所终。
第二天一早,我们家的新屋基地,竟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附近勇敢大伯家的水田里,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最大的一块,比奶奶家的石磨还要大。幸好田里的水稻刚刚收割完毕,农作物没有什么损失,但少不了一番剧烈的骂架,对方对我家建房也做了恶毒的诅咒。理亏的父亲赶紧找人帮忙,忙碌好几天,才将田里的石头给清理干净。那盏曾经陪伴我无数个夜晚,为我驱赶孤独和恐惧的马灯残骸,躺在百米之外的小河沟中。我寻找到时,它扭曲如麻花,浑身一片黑。
魔咒
秋天,我们家的新房开始建设。
准备好各种石材、木材,联系好各种匠人后,父亲找遍各种关系,终于弄到10斤肉票。就凭借这10斤肉,我们家的新房竟然建成了。多年以后,听母亲讲,为了避免这区区10斤肉过早吃完,她先把肉腌制得很咸很咸,炒的海椒是特别辣人的“朝天冲”,在炒的过程中还要放不少的盐。又辣又咸的肉碗,中午和晚上顿顿端上桌,却没什么折耗,第二天又添加一些“朝天冲”,炒了再端上桌。辣得让世清舅舅吃了老是喊痛,到茅厕里解手,半天都出不来。因为物质短缺,父母亲至今对那些参与建设的工匠们满怀歉意。
那年春节到来之前,新房顺利投用。农历大年三十,母亲用新锅、新灶煮新米,给门前的桃树、梨树、李树灌“年饭”。新年正月初一早上,煮的汤圆里包的全是5分硬币。
但这个新房,留给我的记忆,始终是模糊和灰色的。它不是我至今挺立在黄泥河的老屋,只是爷爷老屋和现在老屋之间的一个过渡。我姑且就叫它新房,因为它的寿命,只存在了仅仅3年。
现在想来,新房的宿命,完全应验了新屋基地爆破招来的对方的恶毒诅咒。黄泥河人之间的诅咒,不外乎三大方面,人死,财尽,事不顺,所以我现在对自己出口之语和交流对话都格外敏感,生怕有什么不吉利的预兆。
由于经济条件所限,我家新房房梁只建了一丈一顶八高,一共只有5个房间,堂屋,左偏房,右偏房。堂屋中间供奉有一个简易神龛,重要节庆会向老祖宗们敬刀头,上香。堂屋一侧一张方桌,是众人一起吃饭的地方。左右偏房,中间各有一堵墙隔开,相当于4个小房间,里面各放置一张床,是我们休息起居的地方。
配置最不合理的是左偏房外的那间,我们并不认可它是正房,而是叫它“偏偏”,它的定位是,厨房加猪圈加厕所。“偏偏”前面的灶台可同时煮3口锅,最大的一口灶,上面放着铁锅,平时炒菜用,饭后用来煮猪食。平行挨着的一口中灶,是一口大锅,用来煮饭、烧开水。两者之间靠后,则是一口小灶,主要是利用那两口灶的尾火和余热,将一口铁锅里的水加热,便于洗脸烫脚洗澡什么的。这3口灶共用一根圆形的烟肉,在灶台的中部垂直而上,从清晨开始,那里不时升腾起袅袅炊烟。
灶台侧边,是一口水缸。灶台背后一米多,布局一大一小两个紧挨着的猪圈。小猪圈用石板铺成,主要喂养仔猪和半大的“笼子猪”。大猪圈下面由木板铺成,木板之间留有一条小缝,以便于猪的大多数排泄物能流下去,四周让扎实的木栅栏给围得严严实实。两个猪圈的围栏都留有一个空隙,用石头打制的猪槽会伸出一半截在外面,以方便母亲从外面喂食。
母亲时常站在厨房和猪圈之间忙碌。圈里猪儿饿极了卖惨似的大叫,锅里的菜油在大火的作用下冒出阵阵浓烟,同时发生的多起事件,往往让她手忙脚乱。我们兄妹主要负责在灶门前添柴烧火,锅里传出肉香菜香味的同时,猪圈里也飘来农家肥味道。三外公曾经送给我们很大一只乌龟,母亲把它喂在水缸旁的木桶里,没想到很快就不见踪影。经过全家仔细搜索,最后才发现它已逃逸到猪圈下面的粪池里。它长期开启深潜模式,许久才悄悄伸出头来换口气。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弄上岸时,一股浓烈的臭味弥漫了整个厨房,甚至在屋外晒坝里都能闻到,几天后都没有完全消失。
而我们家的厕所,就位于猪圈旁的一角,如厕需要从厨房前面进去。进去后把用竹篾编的一道门拉拢就成。自己家的人还无所谓,如果有客人来,在灶台上炒菜的母亲和灶台前添柴的我们,都会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路,退到屋外回避。
当然,房屋结构的不合理,并不是新房被最终弃用的最主要原因。黄泥河人没有那么娇气,什么样的苦都能够吃,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够克服。唯有对于运气差,他们是零容忍。搬入新房后,我们家的运气,是霉起了“冬瓜灰”,首先体现在家中诸事不顺,收入无门。
那时候,黄泥河人家的主要收人来自养蚕和养猪。我家在新房里养蚕很不成器。同样忙三季、四季,收入却比人家少一大截。养猪,可以把满坡不值钱又不便储存的红苕、苞谷、麦子,以及它们的藤、秸秆等消耗并变现。开春不久,父亲去黄泥河场镇买回两对仔猪,关在小圈里喂着。猪是本地黑毛猪,长势慢,一个对年最多可长两百斤,但肉质鲜嫩,品质好。在母亲的悉心管护下猪见长,夏季就长到了百斤左右,根据母亲的如意算盘,这四头猪到年底出栏时,交售乡食品站三头,留一头给自己欢欢喜喜过年。可人算不如天算,猪们陆续开始生病,成天躺在圈里哼哼唧唧。村里骗匠柏再益用听诊器听,用手摸、捏猪的腹部,最终确诊是肠病,打针、喂药后没效果,柏再益建议给猪开腹做肠部手术,于是那猪被父亲等人按着,打了麻药后进行手术,鲜红的血流了一地。兴许是回光返照,那猪手术后精神焕发,食量大增,可没多久就死在了圈里。我们管凡是因为生病而死的猪都叫“瘟猪儿”,“瘟猪儿”死了,父亲和母亲的心里特别沉重。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gogs20250310.pd原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