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荣生 (外二篇)
作者: 高光太春日里的睡眠是很深的,困意浓浓,又因近日比较暖和,更是偷懒晚起了,殊不知春风与雨戏弄了一夜,院子里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春日里的雨似乎也并不都一样,初春里总是伴着风,湿冷得像刀子割在脸上,刮得人生疼。今年的春天并不太一样,去年冬天一直没有下雪,又没有刮起来大的北风,一直还算暖和,除了立春前几日稍冷一些,立春后竟热得穿不住祅了。昨夜的风很暖,竟有了些仲春的错觉。随着一阵暖意,雨偷偷地来了,没有一点儿声音,以至于让我错过了听雨。
今日晨起,听见雨落的声音是有些惊讶和兴奋的。今年春旱,土地解冻后的尘土被风扬得到处都是,树枝上,瓦片上,窗户上,茶树叶子上,就盼着一场雨来洗涤这尘土。拉开帘子,透过窗户,院子里已然变了模样——地面湿答答的积了一些水,黄杨树叶子上时不时滴下的雨露,还略微有些浑浊,大抵是尘土积攒了一个冬天的缘故;海棠树的枝干棕黑油亮,枝丫也仿佛比前几日更加硕大了,只待一夜春风喷薄欲出了,桂花和石榴也是;迎春却是已咧开了花蕊,前几日还是鹅黄色,今日经雨水的滋润,花萼竟有了些细微的红,像极了少女春日里粉色的面颊。
只是院子里的春雨似乎不能满足干燥了一个冬天的心,还是要到外面去,置身于广阔山野间。雨水浸透枯草和泥土的气息沁入肺腑,一个激灵,仿佛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一一春天真的来了,带着万物勃发的讯息来了。匆匆找到了角落里的一把伞,有些灰尘也不妨事,不待洗漱和早餐,一路循着小道往山上去了。这时南山上的那片茶园应是最有水雾江南风韵的吧。此时的山下土路已湿了一层,踩上去黏腻的黄泥粘在鞋子上,不一会儿就成了厚底鞋,难以行走。我只好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用小石块刮净鞋底的泥,再用湿润的枯草擦去鞋沿上的。光顾着赶路,没能注意脚下的泥土,索性沿着地阡,踩着软绵绵、轻飘飘的荒草,遇上极窄处便张开双臂走起了猫步,颇为好笑。
穿过山西面的一片杨树林,便转到了南山。所谓南山并非山却叫南山,是因山南片区拗口不好分辨,久而久之便成了南山,不知情者恐怕还以为这是南边的一座山呢。南山上的泥土得天独厚,和这座山其他位置的土质都不一样。二十多年前,我们还在读小学时,此处便被本地村民承包,种起了茶叶。前几年疏于管理,茶树冻死、旱死大片,只剩下山泉下三四亩梯田里长得茂盛。每到夏日,这些茶树便长得乌黑油亮,附近村民也有来采些叶子直接放在水壶里煮茶喝的。
眼下的茶树叶子油亮,已有了嫩芽刚刚崭露,雨水混合着雾气,氤氲环绕。东南方灰蒙蒙的云彩里略透出几分太阳的光亮,白灿灿的,却被云和雾挡住了。远处梯田里蛰伏了一个冬日的麦子贪婪地吞食着雨水。酸枣树上落着几只麻雀,在诉说雨水的到来,时不时地甩掉头上的雨水,再理顺羽毛,仿佛洗了一个痛快的澡。环山路上已有了些村民,争先恐后地在麦地里撒肥。
雨水打在脸上,氤氲了眼睛,让人恍惚间置身于江南的山川之间。采茶的农人前呼后拥地在茶园里采下初春的新茶。着,农家烟囱里冒出的一缕炊烟袅袅升起,一双大手在锅里抖搭甩抓,压荡扣扎。翻转揉搓间,一把茶叶扬起,香味飘绕萦远。炉子上的山泉水早已滚开,只待浸入这茶叶的筋脉里,激发出一个冬日里沉淀的精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泓山泉养育了这几亩茶树,只待春花繁盛,绿肥红瘦,雀舌新芽。泉水冲泡着这春日里的茶,热雾腾起,沁入心脾,激荡思绪,远游神外。想着想着,雨水打湿了裤袜,越发冷了,便只能返程。回到家中,炉子上的炭火烧得通红,水在壶里翻滚。此刻,茶水并不能驱散寒气,于是便有了姜汤。
我坐在窗前拉着帘子,借助昏黄的灯光在时间里冥想,思绪随着雾气飘荡的方向远游。雨滴跳跃出初春的音符,谱写着每一次生命蛰伏与进发的交响。天际露出一抹暖意,红色的云与金色的阳光交融,只是一瞬,万物就勃发了。
荒芜的村庄
昨夜似乎下了雨,或者是露水的雾气湿了路面,今日清晨虽没有太阳,天却是明亮的,以至于分辨不出是雨水还是雾气。七八点钟,天便阴了起来,灰蒙蒙的,下起了雨。秋日的雨是绵绵的,细软得像雾气一般,均匀地洒下来,以至于没有一点儿声音,直到积攒的雨水湿润了叶子,洗净了瓦片,才滴落下来。滴答一一落在青石板上,第一声不太清晰,混杂在风声里,和开始的雨滴一样混浊。直到涤净了尘土,清脆的声音才拨动心弦。
我坐在窗前拉着帘子,借助昏黄的灯光在时间里坐着,思绪随着白居易的《长恨歌》远游,字符和舞者一同在纸上跳跃,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映在窗帘上随风摇曳,《霓裳羽衣曲》涌上心头。瞬间,心境随着雨滴落在心头,打了一个激灵,拉开窗帘已是另一番景象。梧桐叶子铺了一地,被雨水洗得黄灿灿,油亮亮的,盖住了大理石板的灰色,显得天色不那么灰蒙蒙的了,却又似乎映衬了远山的荒草与黄土。
我打着伞匆匆出了门。走在街巷里,只见村庄日渐荒芜,老屋早已坍塌不堪居住,原先堂屋当中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梧桐,短短几年已是碗口粗细,近两年因着祖父母故去的忧思,从不愿涉足老屋,今日才发现竟已荒芜成这般。
荒芜的本色是不再停留的行人,和人去屋空的寂寥,庭院深深,锁链早已锈迹斑驳。一同上锁的还有关于春日里的记忆和秋日里的思念。机缘是不可否认的一场因果。祖母生前最喜欢梧桐,老屋里却在她逝去多年后长出了一棵梧桐树。听老人说,这是鸟儿衔来的种子落地生了根,是死去人的魂魄化作了执念,带着最后放心不下孩子的念想,委托鸟儿带来思念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原来,故土难离不仅仅是游子的情愫,更是逝者的遗念。
斑驳的花岗岩早已没有了老石匠凿刻的痕迹,堆落在原先的院子里。夏日里从缝隙长出的荒草早已枯萎,和花岗岩一样黄,和黄土一样黄,和落下的梧桐叶子一样黄,和秋色一样黄。丰收的秋色应当是金黄的,映在打谷场的庄稼上,映在中午热烈的阳光里,映在中秋的月亮里;秋雨里却是昏黄的,和荒芜的村庄一样,和荒芜的记忆一样,像极了那一夜医院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像极了最后一夜门口昏黄的白炽灯映在白衣上。如今,街上早已没有了穿行的路人,问候的邻居,闲坐的故人。我踩着泥泞,向着山坡处远行。小路上的草已枯黄地倒在了路两边,连地边的排水沟都被盖住了,好似才修了一条宽宽的路。踩上去脚底软绵绵的,思绪也跟着轻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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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地跑上了山坡。
山坡背靠着黑色的大山,秋风吹得马尾松簌簌作响,有些阴森森的恐惧感,后背顿生凉意,有了些想逃跑的感觉。可是,已然很久未曾走上这片关于记忆的山坡了,那是做错事被父母训斥后的独处,是心情郁闷时的月亮,是思念的眺望,是孩子的梦想。今日的石头不适合坐下,我就打着伞站在石头上,任凭雨水被秋风吹满衣裳,湿润了脸颊。我装作无事一般不去擦拭脸上的雨水,只为掩盖那难以控制的泪水。情绪的表达或许是极端的捶胸顿足、大声哭泣,抑或默默地驻足凝视,任凭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只是,人生的告别并不是悄无声息的,人们穷尽各种办法为逝去的人举行一场定义为民俗的仪式,用各种哭声去宣泄告别,用仪式去增深记忆,好像没有这场仪式便不能铭记这个人的离去。毕竟,生我们的人要比埋葬我们的人早离去,顺便带着记忆一同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如此,久而久之,后来人关于故人的记忆便好像只剩下一场仪式和一堆黄土,可能还有镌刻在大理石上的文字。可是,大理石上短短的几个字又怎能承载关于亲人一生的记忆。此刻,只能在这里眺望,任凭思绪沉浸在儿时的天伦回忆里,沉浸在慈祥的音容笑貌里。记忆随着时间日渐模糊,老人说,那是故去的人在下面的路上离我们越走越远了,远得我们看不清他的样子了。于是,无可奈何的泪水夹着思念更加浓烈汹涌。
深秋的心绪总是悲寂的,是一场和记忆告别尘封的仪式,是雨水又一次拍实黄土,是冷风肃杀万物,待雪尘封,直到春风吹破冰面,蛰伏的生命进发,万物蓬勃生长。生命是一场轮回的结束,又是一场轮回的开始。我站了许久,直到远方的云彩里看不出昏黄的颜色,看不出黄土的模样,看不清路的痕迹,看不见记忆里的思念,才匆匆走下山坡。只是今夜没有月亮,没有影子,陪伴我的只有冷风和雨水,还有村庄里零星亮起的灯光。
莒旅绮梦
夜晚,我透过树干的空隙眺望远山,向着月光的方向追赶,试图追寻冬日里关于你的画面。猝不及防,风刮走了树梢上仅剩的那片叶子。从此,这个冬天仅有的记忆被封存。如果一场大雪能把今夜掩埋,再洒上薄薄的月光,那么春日里盛开的花与叶子辉映勃发,生命的烛火照耀着另一个远方。我来不及驻足观看今夜的烟花,因为心中的念头驱使我前行。
我一路穿梭,透过拱辰门依稀看到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独行的人都是害怕热闹的,同行难以久伴,片刻的攀谈,微笑而已。夜晚的霓虹灯抢尽了月亮的风头,时不时地躲进云彩里。花灯下,依稀看见故人身影。这样的环境似乎不适合声嘶力竭的呼喊,更何况,声嘶力竭呼喊也难以穿透人群流动的嘈杂。此刻,我鬼使神差地放过了赏灯的打算,就循着背影的足迹,循着念想一路追赶,一路擦过路人的肩头。抬头间,已过了状元坊,仅是须臾的停留,再去寻找时,故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躁动的人群在初春的寒夜里躁动心情,压抑着一个冬天的束缚在这里放纵,似乎只要有了烟火气就好了,只要大街上车水马龙,商铺的广告声,小贩的叫卖声,友人见面的攀谈声,孩童的打闹声。
我依旧穿梭着。文昌阁的灯光辉映着琉璃瓦的金黄,让行人纷纷驻足观赏。灯光秀似是吸引路人的一大原因。于我而言,应是对于文化的仰视与朝拜。对于建筑,似乎总有些观念是排斥这种老式新建的,钢筋混凝土似乎不足以满足大家对于古建筑的追捧,甚至有些人会排斥、批评这些所谓故意做旧的建筑。可是我们泛读史书或是每每到某地名胜旅游时,那些建筑因历史的变迁、战乱或者天灾人祸的种种原因,大多数也是经历过多次的复建或者翻修的。因此,方物并非能够永恒,大理石也会因年代久远而风化,更何况建筑?在时间变迁中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不变的应是精神与文化的传承。
在莒县,文化的朝圣似乎与历史典籍文献有很大的关系,因种种原因,至今未能真正拜读《文心雕龙》,所了解的内容也只是友人所讲的只言片语。此刻,以无畏的精神登上浮来山,无关特定的宗教或者百家,仅仅是口口相传的民俗文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传统。精神的支柱可以是村头的一块石头,也可以是一座高山。在莒县,是一棵营人守护四千余年,也守护了营人四千余年的银杏树。孩童时,每年清明节祖母都要带我们进山踏青,在一块特定的石头旁边摆满供品,香火气缭绕在山间,跪拜祈求山神保佑家人在山水间的平安顺遂。
进山的路在山谷里邻水而行。树木高大而葱郁,虽在初春,山槐的枝干却足以挡住一部分阳光。若是在清明时节进山,那时洁白成串的槐花散发着芳香气息,难以想象,黑满是裂痕的枝干,长在贫瘠的砂石土地里,甚至有好些长在石缝里,却能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提起山槐,不免又在思念祖母。老家的房子在山岭之间,屋前屋后的山槐不知先于房子长了多少个年头儿,也是这样高大葱郁。每每槐花盛开时祖母总会摘下许多,热水烫过后配上少得可怜的肥肉,做一大锅蒸包,当算是季节里馈赠的美味吧。其实,自然的赋予从不吝啬。
钟声循着风一同透过树林,瞬间让耳边有了佛性。青石板筑就的台阶上布满了脚步的痕迹,我随着诸人拾级而上,朝圣般虔诚地走过每一级台阶,瞬间恭敬了起来。有时候不需要修行,仅是进入这个环境便有了佛性,原来佛就在心中。
阳光疏疏落落地透过枝干,在泥地上织出斑驳光影。当人们恭敬地仰视这株古木时,敬畏生命的伟大便油然而生一它历经近四千载春秋依然苍劲,而人生不过须臾七八十载,在年轮密匝的古树前越发显出渺小。站在树下聆听,灵魂早已飘过春秋。这棵见证四千年岁月沧桑的银杏树依旧冠如华盖。秋日的阳光还有些炽热,营鲁会盟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莒子与鲁公或是把酒言欢,或是唇枪舌剑,签订盟约,换来两国百姓五十余年休养生息的和平,这在礼乐逐渐崩坏的春秋时期已属不易。
穿过一扇古朴月亮门,清丽感顺势而来,应是高士雅居之地。这里古青桐树参天,青竹茂密,中国第一部文学评论著作《文心雕龙》便由莒人刘勰在此编撰成书。校经楼由条石与灰砖搭配砌成,再将石灰嵌入缝隙,整体造型古朴玲珑,不经修饰,方为雅居。参拜,儒释道的融合发展,形成了三教堂这一特殊罕见的儒释道三教始祖同殿而供的景象。第三进院是并不宏大的建筑,雕梁画栋、飞檐螭首却能尽显明清建筑风格之美。院内有一棵银杏树,相传为唐朝时由大银杏树上移栽而来,如今亦是树冠如华盖,葱郁繁盛。山谷之间,只需要静坐在台阶上,思绪就着香火青烟缭绕山林云间,望着路人脚步匆匆,或驻足拍照,或入殿参拜,祈求诸事平安顺遂如愿。静坐,不一定是思考,或因心中无念方能静坐一似修士,放纵天性,隐于山林;似刘勰,雅居禅院,深居简出,终成巨作。
入世之人难以免俗,脚步不停。我依旧在树下驻足,再一次感叹生命,四千年四季流转;遥望春秋莒国,流连古城,虔拜莒地文化,致敬英雄大义。或许,感触的来源至深应归于生我长我的这片热忱的土地,将万事万物的生命赋予精神文化,从此我们对于故乡有了眷恋。古今文人客居异地,连连发出思念故乡的感叹。我想远行的意义应该最终归于对故乡的回归。
下山的路似乎又是不一样的感觉,放空后的如释重负?走走停停,等仲春日里,山上的连翘花盛放,山槐花的芳香绕于心间;或是在夏日里,古树葱郁,冠如华盖,绕步树下,去寻找两千年前的文字;最不应该错过秋日里金黄落下,微雨折伞,在烟雾间参禅拜佛;或是去体会冬日里的沉默积蓄,等待冰雪消融的生命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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