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天佐

我的房子里有一只跳舞的鬼。

其实最开始我是不知道她的存在的,彼时我全身的所有肌肉所有关节所有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以至于我只能蜷缩在沙发脚边的地上,正好面对着窗户。是黑夜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我的眼前却被黑暗笼罩?这样沉重的墨色压覆在我身上,我甚至疑心这是极夜的降临——尽管我身在N城,20°的维度对于极夜来说似乎太过荒谬了一点——但幸好不知从何时起,房子里的灯渐渐亮起,我的眼前像是有人一点点擦去了毛玻璃的磨砂层,光晕一点点变圆,世界也慢慢变得清晰。

重获的光明减轻了缠绕在我身上的疼痛,我也终于有力气扶着沙发站起来,试着在房间里走动。房间很干净,被子叠得整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床单也被扯得没有一丝褶皱。窗户只开了一半,暖黄色的窗帘随着风慢慢舒展开身子又悄无声息地飘回原处,窗口的迎春花还没有开,绿意躲在窗帘吹开的间隙伸着懒腰露了身形。床头柜上安静地躺着一本书,我拿起来翻看了几下,发现里面写的都是一些芭蕾舞的专业内容,边上还有一个笔记本,看得出本子的主人在试图用通俗的语言描写芭蕾舞,还配了很多简笔画。我努力理解那些文字,但是一集中注意力全身就痛起来,好像我的身体被人砸碎重组过一样,我只好合起书页放回了原处。目光移向床脚,一双毛绒拖鞋和一双足尖鞋正正地摆着,后者的缎带散落在地上,环成一个圆。

我自然而然地蹬上拖鞋,脚底的皮肤触及一片软绒绒,忍不住幸福地喟叹了一声。我的脚好像受过伤,脚骨扭曲,淤青和红肿相互交叠着,嵌在畸形的踝骨上。又弯腰捡起了足尖鞋,掸了掸,拎在手上。这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好像我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的。

明亮的房间,整洁的床铺,风带着冬末萧瑟的气息拂过脸颊。我总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潜意识却不由得冒起一股熟悉的熨帖,就像手里拎着的这双鞋,直觉告诉我它好像不应该放在这儿,所以我把它捡了起来,然后就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不知道该把它放到哪里去。我想不出为什么在房间里会出现这样一双足尖鞋,按理来说,应该是只有跳舞的人才会有这样漂亮的足尖鞋吧,可我又不跳舞——我怎么会跳舞呢?

拎着鞋,我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自如得就像是穿行在自己家里一样,尽管我的身体还是很痛,但踏在地板上的每一步都感觉有一种重逢的喜悦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涌起,温暖裹挟了身体,像是有人搓热了双手抱紧了我的身体。我不由得心里暗暗生怪,明明从来都没有到过这里啊——走廊的灯像舞台的聚光灯,暖色的光线从上倾泻而下,在地上聚成一个圆。推开尽头的一扇门,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开它,似乎冥冥之中就有这样的一种力量催促着我握上圆形的门把手,门缝启阖,闯进眼里的是一片白色。

然后我就发现了她,同样蜷缩着,把自己塞在舞蹈房角落里的她。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听见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呼吸。直觉告诉我她没有恶意,所以我试探地覆上她的手——没有温度。她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把手抽开。我对上她的眼睛,欲裂的疼痛突然顺着脊梁骨一节一节攀上来,疼得我再一次视线模糊。但我熟悉这双眉眼,我试图回想起在哪里见过,但越是往过去找,便越像是掉进了海里,下坠又下坠,无论如何捕捉,都只能网上来如墨的黑暗。

疼痛如艨艟一般撞进我的脑子,头骨好疼,像是裂开了。于是我放弃了回忆,试着问了问她几个常规的问题,譬如“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诸类,以及我最想知道的——“为什么睡在舞蹈房里?”——我指指客卧,那里有一张被褥整洁到没有一丝褶皱的床。

她一概摇头,眼神里充满着迷惘,直到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她的手缩了一下,睫毛微颤,一会儿后才踟躇着开口:“我……不知道,”她绞着衣角,“我好像一直都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过。我只记得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要跳舞。”

她的声音细如蚊呐但是很清晰,回声只在我们两个之间雀跃地蹦跳了几下就马上消散了。四周一下子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呼吸声。太阳在窗外好奇地探过来,却被迎春花拦住,只好让雀跃的光斑从树叶的缝隙里蹦跳进房间,在地上织下一片片重叠的圆。

我瞥到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淤青与红痕密密麻麻地相互噬咬着统治了她瘦小的肢体,她的脚骨也很奇怪,扭曲着像是也受过伤。她察觉到我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扭捏着把脚收了收,藏在一旁的软垫下。我轻轻触上她手肘上一块已经泛黄的淤青,看上去是旧伤叠了新伤。“疼吗?”我揽住她僵硬的肩膀,把她拉进怀里。

“已经不痛了。”她没有拒绝,只是低着头,倏尔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那个,”她怯弱地开口,“您别误会,不是那个人逼我跳舞的。我喜欢跳舞,享受跳舞。我记得那人和我说过,舞蹈是一种艺术,当全身心投入艺术中时,就能让所有的痛苦都消失。”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亮亮的,脸上写满了认真,刚刚因为紧张而被咬得泛白的嘴唇被松开,但依旧苍白,没有恢复一点血色。我的心里顿时泛起一阵苦涩,只好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相信你。”

她爬起来,躲开我的目光,只是攥着衣角低着头,像是在下什么巨大的决心。我转过头看窗外,冬天才过,迎春花还没开呢,阳光穿过叶子的缝隙会变成圆形,我的床下有一双缎带绕成圆形的足尖鞋,我的屋子里有一个把自己缩成圆形的鬼,我的屋子里有一个爱跳舞的、很笨的鬼,一个把自己弄得全身是伤的鬼。

“我跳舞给你看好吗?”她的声音小小的,像细细的猫叫声突然在我的背后响起,带着颤抖和很大的决心。我靠在软垫上看她把一双很破的足尖鞋套在自己脚上,仔细地抚平,缎带绕着她细瘦的脚踝,像迎春花缱绻的藤蔓绕上窗棂,蝴蝶结顺从地垂在突出的踝骨边上,圆形的蝴蝶随着她的起身抖动翅膀,恍若要带着她飞起来。我突然想起自己拿来的那双足尖鞋,赶忙从一边捡了起来想递给她。她的眼睛忽然一下睁大,眸子里一下子有了光,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好像是“果然一样”之类的字眼。

我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自己,帮她脱下旧舞鞋换上新的。她太瘦了,一只手可以轻松地握住她的脚踝,骨头顶着皮肤撞出弧度,一若茧蛹将破未破。我帮她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熟练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松开我的手,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半倚在软垫上。于是我撑着脸看她,看她伸直手臂,长发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看着她踮起脚尖,旋转,跳跃,踩着圆形的光点。地板的颤动似鼓点猛烈地敲击我的灵魂,我咬着嘴唇挣扎地撑着舞蹈房的软垫站起来,冷汗从额角顺着下颚滚下来砸在地上。骨头又开始痛了,好像有人生生把它打碎在我的身体里,碎骨渣混进我的血液,把我的皮肉从内向外扎得千疮百孔。我咬紧嘴唇不让痛苦的呻吟漏出分毫,她轻盈地跳起来又落地,地面轻颤像心跳,我抓住左心口,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从那日起,她算是在我家和我一起住下了。她很乖,从来没有像传说中的鬼一样作恶。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几乎是在没日没夜地跳着舞。足尖绷直点地,跳跃,旋转,眼花缭乱,我几乎是目不暇接地看着她的动作,但她只是一遍遍地重来,再重来。我时常听见她的喃喃自语:“不够”“不够”,然后再从地上爬起来,重来一次。阳光在窗棂上流转了一圈又一圈,阴影从她的左肩偷偷跑到右肩,然后默默地滑下身去。她只是跳着,甚至没有注意窗外的一簇迎春花瑟瑟地迎着春风,已然绽开了花瓣。

我也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她很聪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我想说什么,只需盯着我的眼睛就能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带她出门,把迎春花插在她鬓边,她戴着嫩黄的迎春花优雅地旋转着向我鞠躬,逗得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带她去逛街,给她买衣服,像打扮自己一样打扮她。她好像对自己穿什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执着,对吃的也是,唯一的我看到她的视线留恋地落在橱窗里不舍得离去是在一家卖芭蕾舞鞋的店。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她想要吗,她还是改不掉一紧张就咬嘴唇的习惯,和我一模一样,让视线在足尖鞋和标价间留恋地扫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不想要。”

最后她拉着我的胳膊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店,我佯装没看到她留恋地回头,“我以前好像也有这样一双鞋,但是我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了,我们走吧。”

迎春花开得好热烈,嫩黄带着生命力像瀑布一样倾泻进房间。我带着笑看着她拆开包装精美的礼盒,她惊喜地发现正是那天她留恋着舍不得走的舞鞋。她扑进我的怀里,没有温度的手臂圈在我的脖子上,我听见她的声音闷闷的,“这太贵了,我……”我笑着回应她的拥抱,拍拍她的后背。有什么滴落在我的脖子上,顺着皮肤流下来。我没有答什么,只是抱得更紧了。

她小心翼翼地试穿了一下,马上就脱了下来,重新放回盒子里。我笑着看她,她却突然收回要叠包装纸的手,站起身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水珠和泪珠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沾着眼泪太脏了,我不想把它弄脏。”她很认真地擦干手坐回原处,重新把层层叠叠的包装纸细细叠好,盖上礼盒盖,最后小心地把丝带的蝴蝶结打回去。

“我要把它藏起来,你快出去。”她把我推出舞蹈房,关上门。我隔着门听她悉悉索索地翻着什么又重新盖回去,笑得肩膀都在颤抖。迎春花藏在窗户外面,熙熙攘攘笑得花枝乱颤,没把淡黄藏好,沿着窗棂淌了出来,漫了房间。

她说过很多次想教我跳舞,每次眸子里都闪着认真的光。她说我的身体生来就是适合跳舞的,手臂也长、腿也长、脖子也长——她絮絮叨叨地扳着手指,一项一项数给我听。“来吧来吧!”她拉着我的手。我拗不过她,只好和她一起站起来,试图和她一起。但每当我尝试穿上足尖鞋时,疼痛就会再度袭来,裹挟我的每一丝肌肉,我疼得满头冷汗,视野模糊,但是说不出来哪里痛。好像全身都被重物砸碎了,骨肉混着血液,我耳边甚至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我听见她的惊呼,还有她丢下自己的足尖鞋向我跑过来时地板的颤动。没有温度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感觉她紧紧抱住了我,学着我的动作轻拍我的后背。良久,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要跳舞了吧,跳舞好痛。”

我摸索着捡起掉在地上的足尖鞋,塞进怀里,蹭着我们俩的脸。

“对不起。”

“我陪你一起。”

我逐渐发现她的舞好像太过疯狂,她实在是太努力了,努力得让人心疼。从天不亮就开始练,一直跳到半夜。我倚在软垫上看着她旋转,太阳在窗户里划过一个半圆的轨迹,月亮补上了剩下一半,星星照亮了迎春花,簌簌地围着窗棂起舞。

自从第一次得到了模糊的答案后,我并没有放弃,几次装作不经意间重复那些没有回答的问题,比如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自虐般跳下去,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好让自己相信她是被强迫的。但她每次都只是睁着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坚定地重复着她自一开始就没有变过的答案:

“我喜欢跳舞。”

我张了张嘴,她看我还想说什么,急急摆手打断我:“真的,请你相信我,”她把腿从压杆上撤下来,坐到我身边,垂下目光想了想,“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那就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

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要给我讲故事,于是我满怀好奇地依言从软垫中挺起身,托着腮帮子看着她。她抿着嘴唇想了想,缓缓开口道:“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也不记得是谁告诉我这个故事了。大概,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吧。

“有一个女孩,家里并没有很多钱,父母是农民,费尽千辛万苦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她是家里的大姐,下面是两个弟弟。所以她从很小开始就学会了懂事,帮着家里干活、照顾弟弟。她很聪明,学习成绩也很好,从上学以来一直是班级里的第一名。

她很喜欢跳舞,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跳;跳得也挺不错,十里八乡都知道她跳舞跳得很好。她从小的梦想就是上一所艺术大学,读舞蹈专业,将来成为一名很厉害的舞蹈演员。所以她更加努力学习,努力练舞,努力打工赚学费,想离自己的目标近一点,再近一点。但是她的父母不同意,他们觉得女孩子没有必要上学,也没有必要跳舞,按她爸爸的话说就是,跳这么好也没有用,到年纪了还不是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再怎么样也没用。她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昂着头说自己就要上大学,才不要嫁人,而且她不仅仅要上大学,还要上专门跳舞的大学,以后做全中国最厉害的舞蹈演员。

“父母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怒之下把她反锁在了房间里,不许她出去。”

我瞪大眼睛,已经完全被她的故事吸引了,随着她的讲述不断点头叹息,好像那个女孩就是我自己,我甚至开始想象如果我就是她,被关在房间里会怎么样。漆黑的房间,被撕扯的舞蹈服,剪碎的足尖鞋,紧锁的房门……我的心被紧紧地揪住,血管被扼紧,血液叫嚣着,灵魂在禁锢中四处乱撞找不到出口,一股失落感从心底涌起。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逃出去,逃离这个家,去实现我自己的梦想。”我仔细想了想,坚定地说,“如果有梦想却不能实现,那么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上一篇: 寻找大雕的人
下一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