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笔记·之十五 不堪盈手赠
作者: 黄恩鹏邓石桥,得天独厚,离益阳市区中心近,如果驾车,一刻钟即达。现代城区发展速度快。益阳城里的,到郊外,或去桃江,一走一过,能看见这座明亮的镇子。山和山,挨得近。董其昌所作《题农桑绮陌册》:“百里春申路,欣歌田畯诗。行车膏作雨,沃野锦为陂。子妇嗑堪饷,曾孙稼若茨。谁能忧藿食,慈母更农师。”诗中所描绘的田园生活和春天农事繁忙景象,或许只能在“山那边”两千亩稻田里体味到其意境。邓石桥以北是一个山坳子,往南土地更平缓。清溪村开发旅游景点时,将靠南近镇大片田地,建成了“雕像广场”与“方言广场”。50年代周立波来到清溪村,这块农田,该是他最喜欢的。他在这里留下了辛勤劳动的身影。
广场是一个开阔地带,接续公路,也是接续市区的一个小平原,有多个足球场大,平展展的,延伸向南。在公路两侧,又有诸多楼房、小型商厦和家庭屋场。相比之下,缺地少田的北边山岭,枫树山、落塘坡以及西侧的大小狮子山、榔树湾、周家山、下清溪,东侧的猫坡里、李家塘、南皋山、秀山坡,山多田少。山与山,形成的弯折的山岭谷壑,农人零星开垦出了碎块状的田地。种植菜蔬,或者莲荷。终年口粮,还得靠城里来划拨补给。
由南向北,再延伸5公里之远,就是会龙山的资江码头。人口稠密,耕地稀少,丘陵起伏。也正是这个“狭长而弯曲的山谷”,是古遗之地。邓石桥至龙山港,是当年商客行旅熙攘过往的茶马古道。清末时期,周家、邓家、卜家、姚家祖辈,定然偶见行涉此路的少年陶澍、左宗棠和胡林翼。即便不晓得声名赫赫的风云人物,也会偶然间在同路相遇。还有书生、军人、客商,皆以其不凡姿态,将脚印留在了曲迂弯折的山路。陶澍的父亲陶必钰,带着陶澍,去长沙岳麓书院,也多次,路经山岭和河畔。渴了,饮古井水;饿了,驻足驿站茶肆,吃杯芝麻豆茶再走。缘此,就有了在清溪村“重修八斗井”的故事。陶澍少年时的塾师丁对山先生,居此不远的源嘉桥村,那里有一个据址可查的丁氏宗祠。左宗棠修学安化小淹,8年期间,岁末年中,亦徒步此路。胡林翼故居,在赫山区泉交河镇,始建于清代乾隆年间。胡林翼去安化的陶澍家,航渡资江,行跋山路,多次徒步山林小道。
初寒日子,雨水频降。大地异常静谧。阴沉湿冷,让人萌生乡愁。半途之程,想要放弃,又突发现一些重要采写线索。此年冬季之寒,似乎比去年来得晚些。去年大雪。今岁无雪,但是阴冷。白天对我来说,有不够用的感觉。有时候,早晨入村,出村过午。我几次到下清溪那边,想找到原始的清溪流脉,发现我的举动徒劳,还得靠当地人指点。后来,为寻绎“茶马古道”,我从李家塘到龙山港步行8公里,两个多小时徒步,沿途拍照,作记录式凭证,收获颇多。又觉缺失辅助的讲解,不免心生遗憾。以至于我在白昼提前感到脚力不逮。亦因黑暗意味夜晚,亦因夜晚意味休息,不能有饱满精神来投入。当屋子光线驱除黑暗时,我仍然浑然不觉,从白昼滑入夜晚。听见,看见,是历史跌落的碎片。此种记忆,恍若经历;此番梦境,犹见事实。在我离开清溪村前一周,卜雪斌开车带我走过这条茶马古道。我识得了此路,决心徒步一回,也看看当年的陶澍、胡林翼、左宗棠,有如何的劳顿。我从李家塘开始,到毛栗仑路,经过李家塘山,到八斗井,继之是:周家山、枫树山。古道是如今的柏油路,然后接续后山的土路,进入落塘坡后面的村子后,再变为水泥拉丝路:红星卜家寨、八井堂、九段码头、斗笠铺、道春宫、鳊鱼山,最后到达了龙山港码头。想着昔日,有多熙攘。站在码头望对岸。若有小船,或可乘之,横过资江,到大码头,进入资阳。或行涉水路:从上清溪到下清溪,从洞溪口志溪河上船到达资江大码头,进入古城。山路水路,文人官员,商人巨贾,农人小工,都曾走过。龙山港码头岸畔,补缀了麻石。站在台阶,眺望老墙。那次开完了郭辉先生诗歌朗诵会,我当向导,带诗人清水和语伞,登上修缮的古城墙。隔资江往龙山港这边看,时空错乱一下,我与后来的自己对望,看见了鳊鱼山的热闹,听见了斗笠铺的熙攘
20世纪50年代后,更多的人家,住在茶马古道两侧了。是因为修了小铁道。所有人家住东边猫坡山根下。猫坡下的路是毛栗仑路,连通北南。猫坡下有眼很大的古井。邓春生说“被现在的人修坏了”。修成了两个方形水井。“龙眼遭到了破坏”。在我离开清溪村的前两天,忽然心血来潮,想再“徒步”走一趟,看看到底有多少古井。挎包里装了一杯茶水。然后出发。我循毛栗仑路向北走,一路数井。没有水的,也计在内。向北一直走到了卜家姚家所居的八井塘那里,到了地母庙那里出现两条岔路,从下面的那条路,经过益阳老火车站,过龙山港码头,却也没看到有几眼井,或许因涸竭,已被砂石填平,变成了耕地,变成了房子,亦未可知。
卜雪斌的父亲卜紫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家的地理位置恰是连接安化至益阳通长沙的茶马古道旁侧。无论是陌生商旅,还是周边乡亲,走到枫树山和落塘坡,经过了兄弟两家老屋,进来喝一杯水,或磨一杯擂茶再走。对于自己的族氏,益阳赫山人,无论周姓,邓姓,姚姓,卜姓,鲁姓,盛姓,老辈儿都十分清楚,且有经专家与学人钩沉考证之故事传扬。
《益阳县志·氏族考》记载,卜氏于元代迁徙益阳境内,最初定居龙山港鳊鱼山码头区域,在此繁衍生息形成聚落。清咸丰年间(1851年-1861年),太平军战事波及湘北地区。此时,卜氏后裔已在陈家坪(今属谢林港镇辖区)、石洪头(今桃江县域)、三吾村(寨子仑属地)形成聚居区。乱军将资江流域民船尽数征掠,卜氏为便民渡江而设的多处码头亦遭强占。每逢雨季,江流湍急,民众因无渡船,举步维艰,有不法之徒乘机驾舟勒索渡资,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卜氏于冬季重启义渡工程。经族内合议,择要冲之地,新建码头三座,分别是:陈家坪码头、石洪码头、三吾渡头。修复古渡两处:鳊鱼山古渡、寨子仑南渡。定制渡船十余艘,重开义渡之制。此举详载《益阳县志》第25卷所录赵斐哲《清同治十三年副本》,其中《卜族增置三义渡记》述记:“自鳊鱼山古渡始,卜氏七百年间凡三迁其居,五易其业,然济世渡人之志未尝稍改。今见:三渡鼎立,江天焕然,实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验也。”晚清卜家出了一个九品官,一次偶然来此,见山呈元宝之态、水如龙腾之状,认定必是吉地,遂买田买地,依此居住。田间种稻,山里栽竹。竹子长大,由女眷做成油纸伞,送到益阳三里桥售卖。做油纸伞需要刷纸伞防腐的桐子油,于是又种了桐子树。子孙都在枫树山那里,以枫树山为界,往东走的村子,皆是卜氏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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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村的西边高堤通向邓石桥的谢林港。一边是志溪河,一边是石湖、高桥两个村子的几千亩稻田,也是益阳的产粮区。我多次在高堤行走,有时站在高堤之上,放眼望志溪河,看水流慢缓,恍若听见当年的桨声。现在是冬季枯水期,河水平静,天地苍茫。上游的水坝关闸蓄水,下游河流的腰身,由粗变细,时间长了,便裸出了滩涂,生出了杂草和灌木。如是夏季,雨水暴虐,上游打开闸门泄洪,就不会有裸地出现,也不会有滩涂呈显。没修水坝的从前,河与江,没有阻拦,是连在一起的。志溪河与资江,是此地农人通航联运的水道。志溪河边,有来来往往的小商小贩,每天,始终有竹筏、木排筏和大小舟船停泊。
上清溪村和下清溪村,漫山遍坡是胡椒树。每到收获时节,农人挑筐担篓,上山采摘胡椒。然后车载马驮,从四面八方,汇聚邓石桥农贸市场,售卖山货。买到胡椒的商客,用轆车拉货,进入城市商场。也有的用船载货,运往内地城市,给需求的酒楼饭馆。当年,这一带“跑船的”,基本是邓石桥居民。跑船是营生。如果追根溯源对古遗址考证,那么可以得出结论:益阳先祖发源志溪河。当年居民逐水而居,沿河而生。在连绵岭坡,考古学家又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筒形杯、高足碗形器、绳纹圜底陶釜等古陶,如今在益阳市博物馆都可以看到。20世纪初,设洞溪渡,自赫山之志溪入资江,泊资阳大码头,换乘大船至岳阳,然后抵达武汉。当年,洞溪渡航道,每天的船只都排得满满当当,桅杆林立,蔚为壮观。作家周立波从清溪村出来,提一个箱子,从志溪河洞溪渡口上船,进入资江,一路顺畅,抵达巴陵郡(岳阳),再到武汉港。下船,上岸。下一程,从武汉乘坐蒸汽火车,抵达上海。
清溪村就是当年的邓石桥。清溪村邓姓,与周姓、卜姓一样,都是大姓。古往今来,邓石桥周、邓、卜三大家族,都有婚嫁联姻。聊聊,都能间接或直接攀上亲戚。此种关系,也是维系一个地方的稳定因素。文化人士亦一直在探求家族血脉之精神脉象。某个中午,卜雪斌邀我来家里吃饭,邓春生也在,聊到“邓石桥”,他告诉我,邓旭东发现了一部书。里面提及湖南益阳邓氏族亲有一位祖婆“雷孺人”。老人凭一己之力,建造了“邓雷石桥”,后被称为“邓石桥”。其壮观程度从古文献中便可见端倪。“那可是五马并驱的石桥啊!”传说的“雷孺人”建石桥,让我想起在甘南州看到的米拉日巴九层佛阁。当年米拉日巴就是独自建造起一座气魄恢宏的九层佛阁的。雷孺人虽不及米拉日巴,但一位女辈,在无现代机械设备辅助的情况下,以刹绳、木滑车、麻辫子、挑土担石的筐篓为工具,以粗圆杉木作滚轴,以硬山枣树木棍作撬杵,将巨大石块,挪移组构,搭建起一座坚固石桥,方便了居民负箕出行,真乃大德也!但我又认为,雷孺人不一定全由独自来建,或许还有其亲人一起。她只是一个代表。见我有兴趣,邓春生立即给我转来了两页发黄的古本册页照影,是儿子邓旭东拍的,书名不详。邓旭东想从给他展示书的那位族亲购得未成。只好拍了两页照,字迹模糊,但能辨识。这里节选《邓石桥记》一段——
“益治之南,有桥焉,曰邓石桥是也。距城十有五里许,相传为岱十派祖华英公妣雷孺人所独修也。盖华英公没,雷孺人孀居自立,抚孤勤俭,乐善好施,乃独桥其石于清溪村口,以便行人,故姓其桥曰:邓石桥。此桥之所由来也。载诸县省志中,事皆可考者,非我家乘独有焉,垂今三百有余年矣。夫岱观之,名山胜迹多矣,或以其人胜,或以其景胜,或以其功德胜,为骚人墨士之流连,致县省志乘之题录,皆千秋勿冺者,非其地有所足重之耶?”落款“时民国二十七年岁次戊寅季春月下浣吉旦,德喜御宗氏谨记”,文献叙述了千年前邓氏家族孀妇雷孺人修桥功德。我一边看,一边析解。赞叹邓族祖婆雷孺人夙志建桥经过。不善言辞的邓春生,这一刻像换了一个人,脸上露出自豪。提起“邓石桥”和邓家祖德,事实胜于雄辩。他感谢儿子旭东如此用心,追寻历史,探颐索引,找到“邓石桥”非凡来历。传说近乎神性,猜想愈来愈近,近得伸手可触。邓旭东后来又在另一位邓氏族人那里,读到一份关于“雷孺人修石桥故事”。我看了个大概。若邓石桥保留在今,定然非凡一桥梁横跨,溪流潺湲,烟霞隐现,雾穿莲花。月夕花晨,来往人车,其乐融融。前有桥上,“五马奔槽”;后有村头,“两狮静卧”。邓氏家族,七百余年,人丁兴旺。居住的,多是华容公后裔。想象、存在、期待。与清溪村邓氏族人一样,邓春生对“邓石桥”来历,感觉既神秘,又神圣,像女娲补天,邓家前辈雷孺人“建桥”,尽管有传奇色彩,但他相信,大魂煌煌,功德昭昭。古文献所记所叙,不会凭空杜撰,“建桥应该是真实的。
另有说法,邓氏祖先邓赞成擅长占星术,会看风水,建了一座石桥。斯时,名门望族周氏从石头山到益阳,所有途道,皆自家所修。且放言,不走他路。邓赞成修桥后若干年,果有族人金榜题名。周家知悉,找邓家协商,欲收购此桥。邓氏祖先不为金钱所动,立下誓言,无论何时,决不卖桥。也因此,“邓石桥”这一名称,存留了千年。邓氏族人后来写“李三圣庙王菩萨记”,纪念祖先邓赞成功德。后来又传是五代十国时的事了。“李三圣”是天子所赐邓家皇姓。“庙王土地,等同李三”,邓氏家族奉其为菩萨。根据邓春生提供的素材,我那天步行到邓石桥去找寻,果看到那座“李三圣之墓”,却只是一个小碑,没有任何文字供我览阅。
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写的清溪村“淹没了”邓石桥的称谓。因小说而改为清溪村。民间老人仍称邓石桥村。2022年邓石桥村正式改为清溪村地名时,遭到了相当大的阻力:邓氏家族不同意。后经领导数次做工作,比如改成清溪村,更便于建设国家5A级景区等。况且,当年“五马并驱”的“邓石桥”早已销声匿迹,连一块石砖、一块石板,都无从寻觅。邓石桥已无“邓石桥”。那就改吧。邓氏族人,终于妥协,其他村民也没啥意见了。叫“清溪村”,也有道理:一条溪,毕竟比一座桥长。没有溪,就没有桥。没了桥,溪还在。真正的“清溪”在哪里其实不重要,名称即世界。那条溪流,浅水之处,可以落石为矿。《山乡巨变》小说所述亦是根据村子溪渠得来的。小说可以虚构,现实不能幻说。如今,虚构的一条普通溪渠,变成了现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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