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三国

作者: 岑珉

与水牛书

村口,白幡与红绸轮番上场。

玛雅人的末日预言,锈蚀了后母戊的铭文,压弯了磷峋的脊梁。

解下竹铃,偌大的草料窖只剩佛的念珠。

兼意的苔藓,在眼角堆成丘陵

粪尿凝结肋间,像褐色的经文错过千年的译僧,在酒宴割裂的黄昏。

镰刀锈,背篓空,寒风盗走你反刍春天的权利

南溪重组干枯的乐谱

我将与你逆流而上,去认领干草尖飘摇的籽粒一一昨夜的梦里,我祭出三斤木薯酒,求来山神的允诺

你昂首面对,鼻息卷空我衣兜里的旧债。

去岁的月光锁住麦地,白菜田孵育出翡翠光泽

你的舌苔,扫过龟裂的土皮,切近永不现世的符咒

齿缝有硬物咯吱作响。

“慢慢咀啊,慢慢嚼,顽石咀嚼成面粉,挤压出的油水酿霜雪成蜜。”

我给自己的掌心吹三口气,握紧你冰凉的角腮

“眸”滚动在你喉间,像陨石冲撞地球,像后母戊鼎的裂响。

你的脊上,晚霞捶击人间的不值得,敲打出薄如蝉翼的金箔。

群山重新编排,四季换上走心的韵尾。

北斗的马勺,舀起银河不敢吐露的心事。

木瓜树,三弦

老屋后的木瓜树上点点胭脂红,像姐姐做新娘时耳垂下摇动的珊瑚珠。

枝丫如古藤,浑身铁蒺藜森森对峙。别说花开堪折直须折,避不开的刺,能让人痒三天疼七天。

刺尖挑着新绿,像婴孩的手掌在春风里摇晃

青果沉了。

切开一枚,蘸上盐巴辣子,酸汁严得呛咳鼻喉,姑娘小伙的齿间发出天堂般的笑,

有没有谁尝过树皮的涩?

截一段木心削作弦杆,插进弦筒,搓三根苎麻线绑缚月光——酸涩的粗,萌动悠远的弦音。

小小弦子木瓜树,酸呢弹出甜呢来。

注:滇西民间艺人常用酸木瓜树制作三弦子。

游牧三国

竹铃声飞越十层大山,悬崖古树枯藤轻轻颤抖起来,晚霞发酵出活色生香的炊烟,酒意漫出厚厚的芒果林。首都来的诗人拄杖驻足,火热的声浪就裹挟而来。

古铜色的哈尼汉子斜倚土墙。耳垂的银环晃成满月。肘腋之下,半坛苞谷酒半开半合。酒气掀起风暴,震撼篾桌上的大竹杯。仿佛一场酒局,已酝酿千年之久。

“克越南地啃三个月露水草的水牛赶回来了,得喝七天七夜的酒!”

向导的哈译汉,满是山胡椒味,把三条国境线泡成下酒菜。

倒悬门楣的野蜂巢嗡嗡,古典的诺基亚唱起欢快的阿迷车。一汉子与电话比完声高,又吼了几句,匆匆离开。

向导:“克老挝吃草的黄牛要回来了,我克整一滴滴酒菜 一后天来参喝噶!”。

两种哈尼方言和竹烟筒的咕噜声,被浓重的酒气冲撞得东倒西歪。

诗人手指蘸起混合了油盐的酒渍,在手心描摹出十层大山上蜿蜒向远方的国境线,微风过,线条晕成满山的杪稷树。

碗沿凝结琥珀色光斑,诗人搅动杯中涟漪:“喝七天酒,就酬

谢人家三个月的辛劳?”

向导的“普通”话,像涧水跌跌撞撞:“答谢?送牛出去时还喝了人家的七天!”浓眉皱成羊肠小道,“天”消散在突然爆发的哄笑里,像竹铃滚落山崖无迹可寻。

“竹简上打盹了两千年的‘大同’呵,原来,一直浸泡在这酒歌里。戴圣若曾来,《礼记》里定会多个‘云上同牧’的典故。”

诗人猛拍大腿,额前几茎银发飘落,裤腿上落下远征军的风霜。小箐边的栅栏里,传来几声牛眸,兼有越南山歌、老挝民谣和曲水嘎尼尼的味道。

黑包头大叔倒扣空碗,双手叩击土坛,暱啯,嗡嗡,喔嗡喔。嘴巴凑近向导:“这外省老倌,怕是着了阿们哈尼人的酒神蛊?”篱边的芭蕉叶哈哈大笑。

午夜子时,篱上蛛网粘住害羞的上弦月。最后一滴酒,化为十层山瀑布。

茅屋里。豆油灯旁。竹笆床上。诗人躺成世界地图。梦里,竹铃解构了自己的藏经阁,牛脊滚下一珠晶莹,壮观成十层山瀑布、继而石腻河、继而龙洞河、继而整康河、继而土卡河,汇入李仙江,和李仙江一起汇入红河、注入太平洋…

注:三国,不是三国演义的魏蜀吴,而是现实的中老越;伢倪,哈尼语,兄弟之意;克,云南方言,去之意。

老五的除夕

老五的蛇皮袋挂上竹篱,夕照正劈开最后一片竹篾。

母亲转入灶房,旧围裙扫过门框,扫落前世的寒霜。老五跟 进,灶膛与土墙间浮现的光柱里,繁星上演杀戏《古城会》。新 灰旧尘,互相撕扯。

老五目光钻出门缝,竹篱外的老橘树抽搐在寒风里,虬枝如焦墨,枯叶似残蝶。簌簌落落的手势,拓印在褪色的春联上,分不清是挽留还是驱逐。

灶台的裂纹里,渗出陈年油腥

灶门吐出浓烟,锅铲在铁锅里画符,发出青铜编钟的伴奏。火舌卷走最后一把豆萁,黄豆还在锅里爆裂,像一大片弹雨冲刷包围圈。

二十年了,她依然闭眼都能撒出恰到好处的盐花,让所有的困顿皈依暖意。

老五端详母亲的脸,水土流失加速,垄沟渐成深箐

围裙扬起,泄露漏风十年的米袋,在腊月的裂隙里晃荡,空空的,瘪瘪的。

儿时的牧羊鞭,还插在墙缝里。风吹草低见牛羊,邻家爷爷的旱烟袋,总在敲打坚硬的土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父亲赊来土坯,把这句话压进土墙,却被邻村的一场暴风雨带走。

老五去了很远的钢筋水泥的森林,搬运名为“文明”的垃圾 黄金屋上脱落的琉璃瓦,碎片刺破他伤痕累累的梦想

花园售楼处,恍惚听见颜如玉的笑。似真似幻,似真十分可疑,似幻又在眼前。

春联,记不清换新多少次了。

“找一个得了”是母亲的口头禅,状语也记不清换了多少次,比如“离婚的”、比如“带娃的”、比如“听不见的”、比如“走不了的”…

每个状语,都是又粗又长的倒钩刺,掏出他血肉里溃烂的自尊。

夜幕的缝隙越来越小。

老五数着母亲挥铲的次数,想起工头的计算器,“滴滴滴”,想起快餐盒里坚硬的油花。

寒风挤进墻缝,吹散了记忆里关于体面的海市蜃楼。

与石书

瓦罐开裂了五千次,我枕你家扭曲的田埂入梦

渗透的盐渍,腌腊我体内农耕时代的谶语

季风年复一年搬运云层

我吞咽你所呼出的节气:漫过犁沟的春雾,劈开稻穗的夏雷,扯掉黄叶的秋风,湿滑土路的冬雨,

你的血管里,时光液化。

我的棱角处,太空凝滞。

曾与你共享洪荒

当你是游云,我作承露的草原;当你是闪电,我作引雷的燧石。

你以骨蘸血在大地上写诗,我替稗子保管遗落的种子。

一个黑暗的瞬间,山洪改道,泥石流铺天盖地。

万水千山隐没于你掌心的纹路。你与你的犁铧,在地质年表里化成断层线。

我仍守候在海拔三千英尺、东经101度、北纬23度的山腰,用花岗岩的语言记录:北斗七星坠毁于废弃的打谷场,霜雪碚疼了与永恒对峙的你。

心脏钙化,碑刻风化,裂缝里涌出你当年浇灌的晨昏。

未及抽穗的诺言,被孤独的杪苗拱出土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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